一
太久了,快忘记了。
桶城人民的生活,实在是变化太快。
漂流在外的人,总会在某个安静的时刻想起家乡。
梁胖子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城市与乡村杂交的地方。在离家三百米的地方,有块老石头,上面写着斑驳的三个字——后梁峪。
后梁峪一头是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土里土气的楼房,另一头是遥远得只看见天际的茫茫虚空。
这个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听得见汽车跑动的声音。但是不能确定,那汽车是从乡村跑过来的,还是从另一个城市跑过来的。因为他们那个地方每天都人头攒动。
这是他记忆开始的地方。
他整整在这里生活了十五个年头。他的童年,他年轻的梦都留在了这里。
后来,梁庆耀是从这里走出去,经历了无数的颠沛流离。
另外,据说后梁峪早在北宋就存在。梁庆耀是梁灏的后裔,就是那个传说中善读书、屡考屡不中、八十二岁终中状元的梁灏的后代。即便如此,时隔久远,后梁峪早失去读书的传统。人们依旧读书,但怀揣着各色梦想。
梁庆耀的母亲汤玉兰认为,后梁峪是非常养人的地方。
她非常自豪地告诉梁庆耀,在一九七○年,他“诞生”于后梁峪。他出生时肥硕得像块猪的后臀肉,兴奋、结实地砸在了一家人的面前。
梁庆耀当时的体重是十斤,的确惊人。他们认为,梁庆耀的重量让后梁峪的天空本已少有的光亮再次暗淡了不少。梁庆耀一出生就是个小胖子。这多少和遗传有关。
至于他的出现到底有没有让后梁峪的天空暗淡,我和我们社区所有知道他经历的人一样,现在还不能完全确信。
梁庆耀的父亲梁志豪,是后梁峪人民医院的院长,他有着非常强壮的体魄。他当时看见梁庆耀的小模样,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说:“这娃儿真结实啊,跟他爹我一样结实哦,哈哈……”
汤玉兰说梁庆耀当时的确胖得像个肉墩儿,她这样向后来的少年梁胖子求证:“你爹抱着你这么一团肉,我看见他第一次在哈哈大笑的时候,显得严肃,他第一次因你的分量而笑得庄重哩!”
梁志豪姓梁,栋梁的“梁”,不是高粱的“粱”,这是后梁峪姓得最多的一个姓。
梁庆耀的母亲说,他们在小胖子生下来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便给他取了这个非常庄重的名字——梁庆耀。出生的那天刚好是国庆节,梁志豪想让小胖子光宗耀祖,他和梁庆耀的母亲便一人想了一个字凑足了这个胖儿子的名字。
“梁庆耀”这个名字他用了三十多年,至今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别扭。虽然它不如梁启超、梁思成,或者梁朝伟、梁咏琪这般名声显赫,甚至也不如传说中的祖先梁灏那样令人志气鼓舞,但是,梁庆耀一天也都没有觉得自卑过。非但没有自卑,梁庆耀觉得身份与地位和他的体重一样,逐日递增。从头到尾,他肯定是一个实力派。
而事实是,在这之前,梁志豪已经是一个实力派了。
二
在后梁峪,梁庆耀家算是比较有钱和有权的人家。这一切皆仰仗了父亲梁志豪。
梁志豪是后梁峪人民医院的院长,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职位(现在的梁庆耀觉得它非常小),在梁庆耀刚刚懂事时却发现父亲的权力让很多的人敬畏。父亲为全家赢得了很多尊崇的目光,赢得了许多实在的money。
原因很简单,在后梁峪再也没有其他医院像他父亲的医院那样设备先进、像模像样了,其他的“医院”基本上只能用“诊所”来概括。而人的一辈子又或多或少注定要生很多病,那么,人们一旦得病,特别是严重的疾病,他们就必须崇敬地住到他父亲的医院里来。这种非常必然的想法本来没什么可值得非议的,但关键就在于,人都有一些非常古怪的想法:他们觉得只有“付出更多”才能享受到更多的“安全”。
比如,梁庆耀所在中学的校长王理群、伙伴蒋二毛的董事长爸爸蒋道义,以及街西头那位在电炉厂当秘书的冯莲莲小姐,他们总是在生一丁点儿小毛病的时候,就央求梁志豪给他们最好的床位和最佳的治疗……梁庆耀的父亲总是满口答应他们。但是梁庆耀并未观察到父亲做出过积极的反应。
梁庆耀曾问父亲:“爸,你答应人家的事情,为啥子不见你行动呢?”
他说:“憨娃儿,你晓得个啥子,等你大了就明白了,哪个人的行动是白行动的?傻娃儿一个!”
于是,梁庆耀总能目睹在父亲行动之前发生的那些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这些事情中,往往是梁庆耀看见某某悄悄地和母亲寒暄了,然后塞了好烟、好酒在母亲手里。如此,某某们就会立即享受到梁志豪下达了的治疗方案,以及他对他们生命的恩赐。
这种情况有时也波及梁庆耀。梁庆耀在回家的路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会往他的书包里塞东西。那些对梁庆耀父亲有所求助的人,一看见梁庆耀就立即会展现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向梁庆耀招呼:“哎,庆耀乖啊,下学了啊?这是你爸叫咱给他捎的东西,你带回家去吧!”
这个时候,梁庆耀的脑子里就会很自然地联想起他曾在书里阅读到的服务行业的“亲切服务”——大饭店里开车门的泊车人员,在客人到达时,他们总故意倒退几步,然后小跑着奔过去开门,以显示自己服务的殷勤。梁庆耀觉察到在自己身边原来也有着这样类似的例子,他深深地感到了生活的乐趣。
通常,那些有求于梁庆耀父亲的人并不等梁庆耀回答,就会把东西武断地装进他的书包,然后摸摸他的头,说明他(她)是他的陈叔、刘伯、孙阿姨或者王婶,并叫梁庆耀赶紧回家去。奇怪的是,往往在这时梁庆耀能清晰地听见他们在背后不远的地方,小声呵斥:“这个小胖子,小肥猪崽!”
梁庆耀总以为他们只是在对自己肥胖的身体取笑,所以他并不反驳。梁庆耀坦然地接受,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胖子。而且当一句同样的话越来越多地重复时,人都会慢慢地习惯。梁庆耀觉得“习惯”这件事,对锻炼他的脾气有很大的好处,所以那个时候梁庆耀沉默不语,只稍微带一点儿轻蔑的微笑。梁庆耀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背地的骂声与当面微笑的八颗牙齿,带给了他巨大反差!
“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那是他们的自由。”通常梁庆耀都会这么想得开,“我只是父亲的一个小邮差。”
他不是一个经常性的小邮差。梁庆耀知道,一般通过他来完成这样任务的人家,如果他们是正面去找父亲的话,他父亲未必会搭理他们,所以梁庆耀有时候也是出于可怜他们而沉默不语,梁庆耀觉得还是帮助了他们哩。
在收了人家的东西之后,基本上要不了两天,梁庆耀就会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明天我又要给人亲自做手术了!”
这时梁庆耀的母亲就会紧追:“那,他给你多少钱了?最好是现钱,你看看咱家的那堆烟酒都有啥用处!”梁庆耀的母亲也很胖,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非常淡定。
总之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梁庆耀慢慢地体味到了父亲的权力,也慢慢地体味到他们家的家境确实因为父亲而要比别人优裕。但是他的父母并不满足于这些优裕,他们对物质的追求在一个劲儿地拔高。
不过到了后来,梁志豪开始不再收人家财物了。这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数量确实太少,他已经厌倦了他们的招数;二是这种方法本身笨拙,容易出事;三是他认为他们家的生活不需要别人零星细雨般的滋润,这太像是接济了。梁志豪在这件事情上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意气风发地回绝那些有所求的人。这曾让他很是高兴和扬眉吐气了一把。
梁志豪对病人的态度保持着模式化的热情。
但有些反差令梁庆耀相当不解。比如那个在电炉厂当秘书的冯莲莲小姐,梁志豪从没收过她的好处,非但没收过她的好处,还连诊费也给她免了。父亲给梁庆耀的理由是,她没有父亲,应该得到一点照顾的。这让梁庆耀开始觉得父亲的伟大。所以一次当梁庆耀看见父亲在夜间探望冯小姐时,他在心里对父亲表示过高度的景仰。
但是,一件奇怪的事还是在那年的冬天发生。
梁庆耀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八四年的冬天,深夜,他一个人待在医院里等着和父亲一起回家。父亲叫他在有暖气的墙上靠一会儿,说他去看看冯莲莲就走。
大概十一二点钟的样子,梁庆耀靠在墙上昏昏欲睡。但是在空旷的带着药味的医院里,梁庆耀是怎么都不能入睡的。梁庆耀能清晰地感到头发在墙壁上摩擦的声音,感到心脏像是在一条幽暗的隧道里弹跳,他半张着眼睛看见父亲在走廊的尽头进了冯莲莲的房间。
可是,梁庆耀困顿得更加厉害了。
梁庆耀站起来,在过道里来回不停地走了起来。估计是由于体重的原因,梁庆耀站起来以后的感觉比坐着更疲乏。
于是,他慢腾腾地朝着父亲进去的房间移了过去。在门口他看见了门板上面的号码是“3115室”。正准备推门进去,他突然看见窗户里,父亲的影子和另一个柔弱的影子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们抱在一起缓慢地蠕动,好像嘴唇在巧妙地咬合,然后他们歪歪地倒了下去。
梁庆耀拍了三下门,但是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他再贴着玻璃窗户看了看,里面却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了。
什么也没有?!
梁庆耀把门打开,迈进了半步,仍然什么也没看见。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也没有看见有什么异样。
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恐慌,赶紧退出房间,在过道里大声地呼喊父亲。
整个楼层里没有应答。
他一边继续喊着,一边朝着刚才靠坐的暖气的方向奔了过去。当跑到过道的另一端更大声地喊叫父亲时,父亲却在刚才的房间里发出了应答他的声音:“庆耀——在这边——有什么事吗?你过来吧,这就好了!”
梁庆耀忐忑不安地跑了过去,听见父亲在房间里说:“庆耀,进来吧!”
他推开门,看见父亲正在为冯莲莲检查手臂上的点滴。
冯莲莲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脸颊修长而漂亮,正向梁志豪有一句没一句地描述着伤口处的感觉:“我觉得我的腹部的伤口处,像是捆得紧紧的一捆柴。”
梁庆耀非常不理解他所看见的这一幕。
一定是刚才自己躺在墙壁上,实在太困倦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但是梁庆耀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门口的号码却真真实实地写着“3115室”!
“爸,你一直都在这个房间里吗?”
“是啊,刚输完一瓶,这瓶小的输完我们就回家吧。”
旁边的冯莲莲也向梁庆耀微笑了一下。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说冯莲莲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可惜得了阑尾炎。
“那疼也真够她受的。”父亲一直这么重复着,梁庆耀几乎没有听进他所说的更多的感叹。他被刚才所目睹的情景怔得心慌意乱,不得其解。
这个冬夜所发生的这一幕咄咄怪事的真实程度,一直以来让不少的人怀疑。梁庆耀自己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当时的画面,但是却始终想不清楚。
两年以后,包括现在,我们和所有的人不得不固执地认为——那是梁庆耀当时产生的一个幻觉。
三
事实上,在梁庆耀的脑子里真的产生过幻觉。
估计是由于体态让自己感到恶心,所以他总是很自卑。但是由于家庭条件相对还过得去,在智商和对待朋友等方面还有很多可取之处,所以他也并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特别的单薄和枯燥。一方面,梁庆耀的自我感觉一直很良好,他是很想得开的人;另一方面,他经常揣摩身边的同龄人——他们到底有多快乐?如果他的体态突然得到了改观,会不会赢得很多女孩子的青睐?他对这些都不能确定,所以他的自卑感始终没有达到崩溃的边缘。
在平常生活中,梁庆耀与女生们的交往基本上是“事务往来”型。在当时,他觉得这天经地义。从来没有观测过在女孩子那里有谁对他的眼神有过异样,在他看来,她们的眼睛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清澈、礼貌、友善,充满生活的朝气。以至于梁庆耀一度怀疑书本和电影里关于眼神与爱情融合的那些美好的描绘,他觉得那些描绘缺乏生活里的真实来源。但梁庆耀试图接受改变。
在十五岁时,他懂得了恋爱。或者,这所谓的恋爱是因为梁庆耀延续了在父亲的医院里见过冯莲莲脸庞的缘故。父亲说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脸蛋儿。梁庆耀就开始想:最漂亮的脸蛋儿?噢,最漂亮的脸蛋儿是这样的吗?那我以前见过的那些脸蛋儿呢?
因为这种思考,梁庆耀居然会在一些特殊的时刻一下子觉得眼前的世界漂浮了起来,像黑夜里萤火虫在眼前明灭,又像是被人施加了魔法。他变得极度恍惚起来,觉得在那一瞬间变傻了!
梁庆耀在每个周五下学无聊的日子,同学们男男女女结对游玩远走高飞之时,他就一个人慢腾腾地晃荡着回家,把门关起来,站在自己卧室外面的阳台上,脑子开始呆呆地转。
梁庆耀呆呆地望着阳台之外密密叠叠的高楼和隐约群山的天际线,在那里有一朵看不清颜色的云在漂浮。他觉得生活完全是虚张声势。
一瞬间,他的眼前闪出许多缥缈不定的梦境。
这些梦境似曾相识,它们使他感到熟悉、亲切、惊恐万分……
梦境一:
梁庆耀找到了一种据说是最有效的减肥方式。
他央求父亲给他一笔钱,说要购买一台目前锻炼效果最好的器械。
父亲犹豫着说:“儿子,胖一点怎么啦?胖一直就是我们家的实力象征啊!”
于是,梁庆耀就像平时一样,一屁股砸在沙发里,把嘴撅得像被旋风吹歪了一般,不正眼看父亲一下。父亲急了,慌忙扔过来厚厚的一沓票子,说:“你想做啥子,就做啥子去吧!”
于是,梁庆耀搭上了最快的汽车,去最远的地方,去最高档的商场,去买一台最好的器械。
奇怪的是,卖东西的人的衣着也很像他的父亲。那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指着一个明晃晃的玩意儿说:“这是世界最先进的锻炼身体的器械,你只需每天在上面把腿跨三遍,一月之内,立马变成健美运动员!”
梁庆耀窃喜,付钱,抱了器械就跑。
一回家,就在后院里迫不及待地摆好了器械。他甩了甩胳膊,然后就开始抬腿跨越,但是,梁庆耀却感到那器械的高度在不停地升腾,一眨眼工夫它升到了空中。
他听见风在捂着嘴巴窃笑,一只小鸟在啄他的脚脖子。他随时有被摔下的危险。
这时,他的脑子被一块快速拖过的白布覆盖。在记忆消失的末梢,白布上有一张清晰的漂亮脸蛋儿……
梦境二:
梁庆耀在学校通往三楼的楼梯上步履艰难地挪动,时间是某日上课的铃声响过之后。四周寂静无人。
他由于体胖走得非常艰难(在梦境里他的身体状况依然真实,十五岁,一米六二,体重是早上重量计上晃动的新刻度:七十四公斤)。他没有直奔教室,是因为他对老师们教的内容早已滚瓜烂熟;另外一个原因是,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敢对他的行踪做出干预。这是目前他觉得最伟大的地方。
梁庆耀径直向着楼梯的高层走去,就像他在意识里延续着“减肥运动”,认为这样做肯定是减肥的有效运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