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低薪资的“高管”
从四平八稳的公务员位置上转入凶险莫测的商海,是我人生的一件大事。在行动之前我徘徊犹豫,患得患失,对深圳充满了渴望,又担心一事无成,再无退路,就在这时候,一个远道珠海的老板给了我最后的推动,让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这位老板姓韩,也曾是经济腾飞时代声名鹊起的一代英雄人物,他靠了一只修理铁皮桶的小铁锤起家,终至在早期的经济市场狂潮中抓住了机遇,一跃而成为珠三角地带有名的实业家,身家过亿,企业拥有员工近万名。时中央电视台黄金节目频道中最经常出现的一句电子产品广告词,就是出自于他的创意。
虽然韩董事长远道珠海,但我与他结缘的因由,却早在几年前就已伏下。这倒有点象古典小说《西游记》中所提到的: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前文中我曾提到过,因为起草政府工作报告的缘由,导致了几所高院的专家教授与我大打口水战,大家吵过了也就不再提起,但两年后,一位教授把这事翻起来了。
翻起这件事,是这位教授与韩董事长在酒桌上,双方讨论一个技术项目的时候,教授向韩董事长推荐他几名毕业的学生,想让他们帮着韩董事长做事,但韩董事长却对这些只有书本经验的学生不感兴趣,说这些人全无一点市场经验,用不得,言语之间颇有点瞧不上不晓得市场经济为何物的内地井中泥蛙。不知是教授感觉到颜面无光,还是他确实认为我有点本事,就提到了我的名字,以此证明内地人也不都是白吃饭的。
就这样,我和韩董事长认识了。
出乎意料,韩董事长见面之后,对我大为欣赏,立即邀请我去珠海他的公司,让我做一名副总裁。
副总栽?
我眼花耳热,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韩董事长说没错,他一直想找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即有着极强的行政管理经验,而且对市场和企业有着深刻认识的人来帮他。事后回想起来,说到行政经验,或许我在机关里修练出来的那点能为还可以应付一时,但对市场与企业的经验,这就明摆着是韩董事长瞪眼珠子说瞎话了。
奈何我当时正值顺风顺水,副处长的职位已经批了下来,又有多家私企老板拉我加盟,搞得我天天走路都两眼朝天,早就不知道自己吃几两干饭了,还以为自己真有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本事呢。
在这种情况下,对韩董事长不负责任的乱吹胡捧,我悉以笑纳,甚至认为这个精明的董事长说得还不到位,我的本事不止限于此,等他了解到我更多之后,就会知道我是何许了不起的人物了。
那么这么一个区区副总,对我来说,岂非是不在话下吗?
更何况,当时我满脑子的行政级别概念,在心里一盘算,象他这种企业,虽然有着近万名员工,可却是私企,最多不过是“处级”吧?我堂堂一个副处长要是给他面子过去做事的话,给我一个副总,也只不过是平级调动而已,而行政机关的职工去事业单位和企业,照例都是要升半格的,要是这么计算的话,我应该做总裁才对。
这么一想,我觉得副总裁有点亏。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心态直如井底之蛙,但有什么办法呢,长年泡在机关里,对市场隔摸得很。别看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此的愚蠢,可在机关里,我却算得上难得的明白人了。
我这段时间的思想堪可比之于“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清朝名臣林则徐,这位曾于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在当时坚信,洋人的膝盖不会弯曲,所以只须要竹竿一根,就可以横扫世界列国。如果有谁认为林则徐的这个想法可笑的话,那他就错了,林则徐的这一“激进”观点在朝中已经是大逆不道了,因为别的国人压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国家存在,诸如瑞士瑞典比利时等等,都是洋人编造出来唬弄中国人的。所以国人当时对林则徐的狂妄很是不喜欢,一生气就把他打发到新疆和维族人民打成一片了。
岔开话题说起这个,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道理,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那是几千年不变的农业时代的事情。而在一日千变的商业社会,足不出户的公务员阶层,如果不抓紧学习提高自己的话,终有一日会成为可笑的井底之蛙。
看我犹豫不绝,韩董事长当即问我年收入多少,这句话正问到我的伤心处,听了我的工资收入,韩董事长当即一挥大手:那好,你来我这儿做,我给你每月翻十倍!每月给你六千!
六千?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砰的几欲夺腔而出。
等我到了珠海,才知道大型企业的高管月薪至少也是六千的五倍,韩董事长拿我当傻瓜耍,用这么点钱聘我做“副总”,这让我成为了朋友们此后的笑柄。但无论如何,韩董事长当时有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他说,你得感谢我给你这么一个机会,让你先历练历练,象你这种人,再在机关呆下去,你后悔一辈子!
的确是这样,尽管他玩了我,但我对他从无怨言。确实是他给了我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让我的人生虽然历尽波折,却终未有负在变革时代的三尺之躯。
就这样,我义无反顾的办妥了辞职手续,在韩董事长走后不久,我就飞到了珠海,韩董事长派了他的一名司机开辆黑色的别克到机场来接我,先去珠海最有名的食神,大块朵颐,珠三角的饮食文化从此让我沉醉留连。
当然,餐桌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南方气质高雅的白领女性,这是每一个初到南方的北地男人第一个感觉,假装正人君子不提这事,未免太过于虚伪。
这件事给我的感觉如此强烈,是因为我在去珠海之前还曾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有一个姓韦的女孩子,是学装饰设计的,听说了我要去珠海的事情,就跑来找我,想让我带她一起走。这女孩刚刚毕业不久,容貌气质都很优秀,但当时我已经有了家室,所以对她的要求,表面上答应了下来,临走之前却没敢和她打招呼,很不光彩有偷偷溜走了,怕被家人知道这事后,说不清楚。
到了珠海,我当时的感觉一如猪八戒进了盘丝洞,心里居然暗自庆幸没有带那个女孩同来,啊哈,当时我心里坏坏的,一肚皮龌龌念头。幸好我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否则的话,很难想象我最后会变成一只什么动物。
饭后,公司的车将我送到我的住所,就在柠溪路靠近由香州穿越拱北的隧道不远。这是韩董事长早年自己购下的房产,专门用来给象我这种“有身份的高管”来居住。
隔日,上工。
从此开始了我跃宕起伏的商职人生。
(2)我的职业是“砍人”
企业在拱北,与格力电器隔街相望,占地面积极广,其管理严格远不是懒散的机关所能比拟的,身穿漂亮保安服的年轻小伙子笔直立于门前,大街小巷中无计其数的蓝领如潮水般汹涌向厂区涌来。而厂区所有的空地上,都堆满了小山一样的产品,让人一望之下,就会心旌动摇。
这一幕是我站在我的办公室里的窗前所看到的,可想而知当时我的心情是何等的亢奋,我又是多么的感谢韩董事长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啊,让我有机会管理上万名的产业工人,在大商业时代发挥着自己的力量与作用。而不是象以前那样,呆在机关狭小的办公室里,为了区区几十块钱的奖金没日没夜的与同事勾心斗角。
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我参加了到得企业来的第一次业务会议。
参加这次会议的只有五个人,姓郑的总裁,加上我一共三个副总裁,以及一名总工,韩董事长没有出席这次会议。
会议的议题是:商量如何处理堆在厂区中那小山一样的企业产品。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些产品都是公司最近接到的退货,退货对公司来说意味着双倍的损失。但刚刚从机关里走出来的我,却压根没有这种危机意识,在我当时想来,企业有点退货怕什么?内地的许多企业就爱生产市场上没有销路的产品,生产出来往库房里一丢,这就叫“产值”啊,是越高越好的。
幸好我在机关历练得轻易不敢说话,这才避免了暴露出自己的可笑之处,我只是坐一边,心满意足的享受着会议室里的空调,听着他们的争论。渐渐的我听出了几分眉目,另外两个副总裁都在回避退货的话题,他们的观点是企业的产品太陈旧了,两年前就已经跟不上市场的需求了,这次退货事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爆发而已,大的场面,还在后面呢!
会是这样吗?我疑心不定的想,看来,企业里的饭碗,果然要比公务员难端。
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郑总裁问我有什么办法没有:你新来的,有新的资源,我们那点资源都已经耗尽了,就指望着你给我们带来新的机会了。
当时我还搞不太懂郑总裁的“新的资源”是谓何指,也学着那两个副总的样子,想把主题绕过去,建议开发新产品。郑总裁立即追问我:那你说咱们企业开发什么新产品合适呢?我含含糊糊的说了几个项目,郑总裁立即追上:那你有订单没有?
订单?我满脸茫然。
我的表情引来了郑总裁的哈哈大笑,他指着我,毫不客气的说道:典型的大西北思维,没订单你就敢生产,也就你这种大西北的黄土思维才敢想的事!
此一羞辱令我大怒,我心里的小人立即窜了出来,将郑总裁视为我前途的第一号敌人,满心龌龊的琢磨着如何算计他。
但人家压根没给我这个机会,就在这次会议后还不到一周,他就辞职了。
总裁说辞就辞,这是南方的市场经济给我的第一个刺激,这一事件与机关中的小人物甘于命运的安排,在小职员的位置上一趴就是几十年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如果说总裁辞职给我的刺激还不足够强大的话,那么这位郑总辞职之后,并没有去别的公司做管理,而是自己开了家酒楼,这又是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情。总之,我所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在矫正我脑子中的陈旧思维,我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以金钱为尺度取代原有的衡量事物的标准。
那段时间我想,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建立社会规则的尺度只有两个,一个是金钱,一个是权力,几千年以来从未有过第三种标准出现。金钱是肮脏的,但它千坏万恶,却要比以权力框定这个社会的规则更要公平得多,金钱或许永远带不来高尚,但,只有权力才会最为憎恨高尚的人性与情操。
理想的幻界固然美妙,但我们却只能够接受最不坏的现实,与其让权力戕残人类的良知与愿望,莫如选择在金钱的异化面前苦苦挣扎。老子曾经说过:“吾之有患,在吾有身”,人性上天然存在着的残缺注定了我们只能选择自我救赎,一旦将选择的权力付诸于血腥的权力,那么我们就会将自己推入永恒的暗夜之中。
这种思想,此后主导了我十几年的行为历程。
郑总裁正是以金钱做为标准,以此衡量他的行为价值,所以才会毅然的舍弃总裁的高位,去做一个酒楼老板。而我从机关里的副处长跑到私企来做一个管理者,岂不也是金钱的力量所祟?
郑总走了,韩董事长自己把总裁接过来,兼任董事长和总裁两职,继续招集我们几个开会,这次会议要商量的事情是,考虑是不是取消企业里几条已经过时了的生产线。
哦,转产!我顿时眼睛一亮,一时失控,也是为了要证明给韩董事长看,我也不是白吃饭的,转产这事我懂,在报刊上光是论文就发表了十几篇,论及产业结构的调整,以及其对国民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这玩艺只怕没几个人能够说得过我。
听我高屋建瓴的论述了产业结构的调整之于国民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韩董事长眼睛一亮,当即重重一拍我的肩膀:我就知道这事也就你懂,那就你来了。
我来?我顿时慌了神,我来什么呢?不会还是象在机关里东抄西摘的写论文吧?
还真不是。
琢磨了整整一夜我才回过味来,韩董事长的意思,是让我把那几条生产线砍掉。
可是这条生产线,又是如何一个砍法呢?我琢磨了一个晚上,又跑到那几条生产线前看了看,除了发现流水线作业之前需要有工程师将全部操作流程拆分,搞成最简单的操作之外,别的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然后我关起门来,苦思暝想,搞了一个“转产方案的可行性报告”,写完后给韩董事长拿过去。韩董事长见了我拿这么厚的东西过来,诧异的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对取消那几条流水线之后的人员安排。韩董事长顿时眉花眼笑,夸我道:我就知道你有这个本事,没错吧?然后问我:那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我拿起报告给他看:这不是吗,我建议咱们立即开会……
韩董事长长不客气的打断了我:不是已经定下来的事情吗?还开什么会?你快去干你的活啊。
干活……报告……我左顾右盼,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我的工作是要将那几百名工人连同技师一道轰走,从这家企业里将他们轰到大街上去。
难怪姓郑的连老总都不干了,一走了之,韩董事长叫我来,原来是干这个的。
我呆若木鸡。
又能怎么办?吃人家饭,端人家饭,那就干吧!
(3)一刀砍向我自己
几天之后,韩董事长见我这边束手无策,再次召集三名副总开会,在会上他很不高兴的训斥那两名副总:我说你们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刚来,不清楚情况,你们还不清楚吗?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看他热闹,不就等于看自己热闹吗?快一点,大家一起帮他想想办法,也好让他早一点进入情况。
那两名滑头副总嘿嘿讪笑,不再站一边看我的热闹,就一起帮我出主意想办法。
情况就是这样,那几条生产线已经成了企业不堪承受的高成本支出,模具和机型吗,可以便宜点转让给别的小企业。说到人员,这就是那些员工们的不是了,生产线都没了,你还留在厂子里干什么?快点自找活路吧。
但人这种动物,是很意思的,那怕窝里没食了,他也决计不肯离开,除非你踢他一脚。于是大家就开踢。
降薪!大幅度的降新,辅以高额度的效益考核指标。
事情就这么定了。
这条办法果然是妙极了,方案一出台,那几条生产线上的人员就散去大半。
但还有小半不肯散去。
那小半人员拿着《劳动法》来找我。《劳动法》?这东西我熟啊,我太熟了,我可是机关出来的啊,天天不干正事,就是学这玩艺了,当即与这些员工们唇枪舌箭,展开辩论。
事易时移,这是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三次口水大战,第一次是因为朋友方哲的事情大战老油条,第二次是因为起草政府工作报告大战专家教授,而这一次,却又是因为降薪的原因大战打工仔。每一次辨争之后,都让我的性格比以前更成熟,心思更慎密,而我的对手也一再变换,则标志着我人生的几个不同阶段。
相对于专家教授或是老油条,打工仔们只是想求得一个合理的补偿,容易对付得多,何况机关出来的人,最是善于揪辨子打棍子,扯不几句话,就揪住打工仔们的几个短处,剩下的就全都是我的理了。
只不过我的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别扭。
都知道大机关里是勾心斗角,可在这企业里,却是赤裸裸的利益直面相搏,竟连个丝毫的转寰余地都没有,这也未免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