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公司的问题却是出在他们身上,他们不只是跟“外人”抢订单,自己窝里也抢成一团,经常有个女人会嗷嗷的哭叫起来,或者是一个男人暴跳如雷的大叫大喊,因为他们自己的订单被另一位亲戚给偷走了。而且这伙人以公司为家,上班没个准点,十点钟还不到公司,半夜了还在公司聚餐,杜老板老婆明确说得多少次,不许在公司里吃烧烤,可不管你哪天上班,都会闻到一股香喷喷的烧烤和女人的奶水气味。
烧烤倒还罢了,但杜老板好象最是受不了奶水的味道。
杜老板三天两头请我吃饭,对于他这些“力求上进”的亲戚们,他和我一样的看不过眼,急着让我“出台方案”,管一管他们。
然而当时的我却已经全然没有了初到珠海时的雄心大志,我当时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再在这家公司拖上两个月,春节之前拿到九千块钱,回家过年去。我最大的担心就是干不到三个月就被杜老板老婆炒掉,那我这一年在珠海混得,就实在是太悲惨了。
但是我越胆小怕事,事情就越麻烦,杜老板老婆对我的指责频率越来越高,次数越来越多。发展下去,不管公司里出了什么问题,都没头没脑的先把我骂上一顿。
晚上回去,那个破女人又总是欺负我,象个幽灵一样穿短睡裙站我门口吓唬我,让我胆战心惊,日夜不得安宁。
我心里火啊,想杜老板都拿他老婆的亲戚们没有办法,我又能有什么咒念?实在不行就辞职吧,既然干不了这摊活,何必又受这些羞辱呢?
一想到辞职,我的胆气好象一下子又回来了,再看杜老板和他老婆,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竟尔是荡然无存。想一想,我在公司被杜老板老婆欺负,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始终被一种负面的影响和暗示所缠绕着,无论我做什么工作,无论我做得多么好,都会遭来杜老板老婆的一番贬斥,事实上这个女人就是这么个毛病,她似乎特别愿意贬斥别人,每当贬斥别人的时候,她脸上总是红光焕发。
但是如我这般不停的遭受到这种负面的心理暗示,对自我的评价已经是越来越低,甚至就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但既然我已经决意辞职,那我何必再受她的羞辱?
当天晚上,我回到宿舍,那个破女人又跑来闹事,她刚刚穿了件睡裙往我跟前一站,还未说话,我就抢先一步,反手指她的鼻子,恶声恶气的骂了一句:滚,再他妈的烦我,信不信我一刀宰了你!
破女人没听清,很天真的眨了眨大眼睛,问我:什么?
我正告她:操你妈!
破女人翻了翻白眼,再也没敢吭一声,就溜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隔了半个小时,房门突然响动,我还在猜是不是这女人的老公回来了?不想门一开,进来的竟然是杜老板和他老婆。他们有这房间的钥匙,可以自由出入的,可是他们明明知道房间里有人,却故意不肯敲门,这就透露出这对夫妇对人缺乏最起码的尊重。
他们一进来就问:怎么回事?刚才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我心头有气,回答了一句:老板,我一天到晚在公司里累死累活,哪还有心思再跟她吵架?你自己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杜老板老婆没好气的给了我一句:我问她干什么?我现在是问你。
我一看她又把在公司里的架势端了出来,心里习惯性的发怯,强撑着顶了一句:董事长,你要搞清楚,不是我叫你来的,你凭什么问我?
杜老板老婆呆了一呆,挺着身体就向我冲了过来,瞧那意思是要和我动手,幸好杜老板急忙拦住了她,因为杜老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女人几次变着法子的朝我收钱,我都给杜老板说过。这明摆着是那女人无理取闹,杜老板只好打圆场,说了几句不偏不倚的话,然后又说了一句非常关键的话:
他说:行了,你也别老惦记着吵架了,来公司都一个月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想法?我一楞,脱口冒出一句:想法我当然有!
杜老板就问:什么想法?
也是急中生智,我说道:咱们公司,太混乱了,根本不象家公司,应该加强管理了。
杜老板老婆没好气的说道:叫你来是干什么的啊,你管了没有啊?
这时候我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了,就抗声对杜老板老婆道:你是叫我来搞管理的,可是你自己问问自己,你允许过我管过谁吗?只有你们一家子人管我的,什么时候轮到我管你们一家子?这种情况不光是我,你不管请谁来搞管理,都会面临着这个情况,你自己说是不是?
杜老板老婆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说话,杜老板却追问道:那你到底想出来什么办法没有啊?
我说:我当然想出来了,要是不想出来的话,哪敢跟你们这么说话?
杜老板急忙凑过来:什么办法?
(12)家法无情
我给杜老板出的主意,纯粹是在当时霎时间想出来的,而且是一边说一边想出来的。
我当时说了好多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很奇怪他们居然都听懂了。
我当时说的意思大概如下:
他们这家公司,无论是从经营上,还是从营销上,注定了只能从家族企业的阶段起步。既然是家族企业,就要有家族企业的管理方法,不能跟其它公司相提并论。
而家族企业的特点,是核心的“技术”或是“关系”,一定要掌握在族人手中,外人是决不允许碰一下的,所以,象他们这种公司,需要招聘的是信息员而非业务员,因为业务员可能炒单,也可能将他们的客户关系带走,但信息员是卖信息,不管营销结果,这样就理顺了公司内部的基本关系。
因此,杜老板公司的管理重点,说穿了就是如何治家,而非是如何治企。
治企容易,治家难。
治家难,难在难在人情上,都是血族至亲,即使是谁犯了过错,也无法真正的惩罚他。事实上就在我说话的几天前,公司里就曾经发生了一件事,杜老板老婆的一个亲戚自己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台仪器,卖给了客户,偷偷把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里,结果惹得杜老板老婆大发雷霆。但她将这件“家丑”遮掩得严严实实,我虽然天天呆在公司里,却根本就不知道。
情况就是这样,既然惩罚不可能落实,他们对管理的敬畏之心就不可能形成,没有敬畏之心而只有吊儿郎当,这种公司,当然是跟车马店一样,女人哭孩子尿,要怎么混乱就有怎么混乱了。
所以治理家族公司,也一定要运用制衡的策略,才能够真正见效。
如何一个“制衡”呢?说明白了,就是各司其职,一旦有错误发生,就必须要有惩罚的行为出现,如果犯错误的人没有得到惩罚的话,那么,这个惩罚就必须要由负责惩罚的人自己来承担。
简单点说,我的办法就是要从杜老板老婆的亲戚中单独抽出来一个人来,不许他参与跑市场,他的任务就是盯紧了一众亲戚们,谁犯了错,就惩罚谁,惩罚的方案由他来制订并负责实施,如果惩罚的措施没有能够落实的话,那么,就扣这个人的工资。
在我说话的时候杜老板不停的点头,一个劲的重复:专业化管理,专业化管理。
实际上我的主意只不过是现代企业制度的原始粗糙版本,之所以这个粗糙版本能够把他们都说服了,就是因为他们的公司还在草创期间,不可能花上大成本建立规范的现代企业制度,只能是应付着来。
也不是杜老板或是他老婆想不到这点,只不过他们一天到晚事情太多,不是小舅子抢了表侄女儿的单,就是小姨子偷了表哥的客户,再就是家族内部的偷鸡摸狗需要协调处理,还要齐心协力对付“外人”,一家人天天只顾忙着吵架,根本腾不出心思来琢磨这些事。
如果当时谁的脑子稍微转一下弯,就会发现我提出来的建议无非不过是成立一个人力资源部而已。事实上这个部门早就存在,只不过负责这个部门的也是杜老板老婆的亲戚,一旦市场上人手不足,负责人力资源的亲戚就冲到了前沿部门。久而久之,连那位人力资源部经理满脑子只惦着订单提成,早就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就象我天天打字,早已忘了自己还是个“副总”一样。
等我说完之后,杜老板老婆连连点头,当着我的面和杜老板讨论起来,并说出了那个亲戚炒单的事情,由此我才知道这家破公司的混乱程度,远超过我所见到的。
两夫妻讨论完了,杜老板老婆当场拍板:这事,就由你负责了。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就立即把我陷了进去。
听起来,如果由我来负责人力资源部的工作的话,那么我的情况就全部得到了改善,至少不用天天打字了。
但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
等到我在杜老板夫妻的支持下开始“强化管理”的时候,才发现,管来管去,还只是管了我一个人。原因很简单,再有哪位亲戚胡乱抢单,扰乱了市场的话,我这边提出来责罚措施,杜老板老婆就立即将当事亲戚叫过来,温柔的劝诫一番,然后,亲戚恨我入骨,反倒更加肆无忌禅的生事。于是一个月的功夫下来,除了我的工资被扣得七七八八之外,别的人,丝毫也未受影响。
到了第三个月,我为了摆脱困境,劝说杜老板建立区域负责人制。
什么叫“区域负责人制”呢?就是将杜老板老婆的亲戚按他们自己的要求分成几个区域的营销小组,每个小组各有一个负责人,几个组员,负责人的提成高于普通成员,如果小组中的组员胡闹的话,就撤换负责人。
事实上,直到这时候,我才彻底的弄清楚了这一大家子人究竟应该如何管理。
因为这一家人的利益分配格局已经形成,所有的亲戚们都已认同了这一格局,并在一格局之下紧密的团结成为铁板一块,所有的问题就是因为这块不可分割的“铁板”所带来的,要想解决问题,就得先把这块“铁板”拆开。
他们是骨血相连的至亲,还能有什么力量动摇他们这一超稳定的架构?
只有利益。
在这家企业我只不过呆了三个月,却将泰勒的古典管理学从头至尾的推导了一遍,从此我也意识到利益是打破一切均衡的根源,或许这一推论并不正确,但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至今还未遇到一个反例。
有关这一概念,后来在我撰写《总裁韦小宝》一书的时候,专门举了一个例子,例子中说一群彼此团结的看家狗,纵然它们是多么的忠于职守,但只要丢一块骨头过去,它们就会陷于争啃骨头之中再也顾不上看门护院了。
用这个比喻来形容我过去的老板,多少有些不敬。但是,当时的情况,确实总是让我想到群狗争啃骨头的这样一幅画面。
公司原来的考核标准是非常公平的,无论远亲近戚,一视同仁,但此时突然分出来区域负责人,而这个负责人却可以坐享其成,于是,所有的亲戚们立即争吵起来。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在这支亲戚团队之中,实际上早有几个隐密的团伙存在,不是我不敏感,除非到了利益相争阶段,这种团伙被亲族关系所掩盖,外人根本无法发现。
总之,骨头丢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看杜老板怎么操作了。
我又替杜老板安排了一下,示意他要将那几个隐密的利益团伙拆分开来,让他们分别进入不同的地域,而后又是一剂猛药:
以后的管理考核,不仅要考核每一个亲戚,还要按小组来考核,小组中任何一个人如果敢乱搞的话,扣全部小组中每一个成员的奖金。而这笔奖金,是从他们的提成中事先拿出来的,虽然拿出来的时候是均匀的,但等到再发出去的时候,却说不定会落到谁的手中了。
一人犯错,全体遭受连累,而且最终肉还是烂在锅里,只不过是从这家的存折挪到了另一家的存折而已,杜老板老婆能够接受的。既然这帮家伙别人管不了,那就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好了。要想让他们自己管自己,除了利益,还是利益,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利益,利益,永远的利益!
于是众亲戚们从此成为了利益相争的“同事关系”,让他们撕下脉脉温情的亲族面纱,打破脑袋去吧!
想一想,不过是就是成立一个有效的人力资源部,原本是一件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事情,却让我费了如此之大的周折,这多半是我个人能力太差的原因。
我把这些方案移交给杜老板,由他负责晚上在床上说服老婆。
然后我递过去一纸辞职书。
杜老板眉开眼笑的在我的辞职书上签了字,他好象巴不得我快一点离开。
一瞬间我真的很伤心。
但又很开心,我总算还了他屈尊枉顾的人情债,从此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