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坛挚友,大冯始终关注着平凹的文学创作轨迹。在他看来,平凹虽少言寡语,为人低调,思想却异常活跃,异常敏锐。一个作家,关键不在于熟悉生活的程度,而在于从生活中认识、发现和感觉到了什么。“改革开放带来人们价值观的变化,否定了许多东西,一时又找不到自己的坐标,生活显得比较浮躁,彷徨。平凹敏锐地捕捉到当时社会生活的脉动,写了《废都》,争论很大。有一次在新加坡,有人问我怎样看《废都》,我说,把这俩字倒过来,都废。中国社会抛弃了计划经济的所有桎梏,在寻找出路的过程中出现了迷茫。作家的最大社会功能,就是抓住时代最大的灵魂上的问题,通过生动鲜活的文学形象反映出来,给人以启发和思考。从《废都》《浮躁》到《秦腔》,平凹的作品不断寻找时代的‘压痛点’(敏感处),敢于刺痛社会的神经,远比那些玩弄文字和技巧的作家,对时代关切得多,也有力量得多。而只有刺痛,才能使社会兴奋起来,活跃起来,才可能思考和改变现状。”
夜探“贾府”
与贾平凹见面之前,便听说他在质朴憨厚的背后,尚有清高孤傲、行为怪异的一面,更有不少关于他贪钱爱美女的趣闻轶事。见到此君后,虽与传说中有些距离,但其言行举止思维方式,也有不少古怪离奇令人费解之处。老杜随大冯一起夜探“贾府”时,便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僻如说,一进他的书房,抬头可见壁上悬着一块匾额,上面是他亲笔题写的“上书房”三个大字。“上书房”是从康熙皇帝开始清朝宫廷中教育皇太子的地方,平凹何以命名自己的书房?是因为他的“龙凤情结”,偏爱皇家排场,还是想“关起门来做皇帝”,统领独属他的堆积如山的书籍字画,神佛造像,文物古董,在他的艺术王国中自由驰骋?
书房中最令人困惑不解的是一把硬木椅子,椅背上摆放着他的照片,椅垫是一块平滑的和田玉,椅腿处则是一块巨大的动物骨骼化石。
“这是我的座位。”平凹幽幽地说。谁会把自己的照片摆在椅子上,放在一个碍手碍脚的地方,让外人进来感到心里发瘆呢?
有人说他信佛,有人说他信风水,或许他的“灵感”就来源于此?
在平凹的厨房里,还摆放着几大瓶自己调制的药酒。据知情者说,平凹前些年患有肝炎,一直病病恹恹,却笔耕不辍,勤奋敬业精神可见一斑。平凹因《废都》受挫事业陷入低潮,不料却因祸得福,在医院里结识了一位崇拜他的美女“粉丝”,后来做了他的再婚妻子。妻子比他高十厘米,走在大街上,令人想起大冯的小说《高女人和他的矮丈夫》。夜探“贾府”那天,平凹的娇妻并不在场,不知被他藏在哪个“金屋”里。
最好笑的是贾平凹书橱的玻璃门上,贴着这样两张“告示”,一个是“写作专用柜可看不可动”,另一个是“四尺书法两万,三尺一万五,画五万起”,大冯见状打趣道:“价儿跟我差不多了!”众人哄笑,平凹也跟着笑,然后解释说:“怕别人要字要画才这么写的。”大冯继续逗他:“人说启功卖字论个儿卖,平凹的书法得按笔画卖!”众人捧腹大笑,笑得平凹挺不好意思。
私下里老杜问平凹:“您和大冯都画画,平时有无交流?”
平凹答:“他原来学过画,有传统绘画的功底,又有文学性在里边,一般人学不了。他的画水平挺高的,相当高……”
“您的画呢?”
平凹憨实而谦虚地笑了:“不是一回事嘛!……”
“那您是无师自通了?”
“那倒不是,我的造型不行,就避讳造型,画画情趣而已。”
听到我们的议论,大冯接过话茬说:“文人画不必有很深的绘画基础,苏轼、米芾这些人的绘画并不强调技术性,而是抒发画家个人的性情,就跟平凹的画一样。文人画的特点有三:一、直抒胸臆;二、以形写神;三、诗书画印结合。我为此还写过一篇文章《平凹的画》发在《文汇报》上,平凹很满意,是不是平凹?”
位于西安雁塔区的平凹的这处住宅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是一个仓库,他从各处搜罗来的神佛造像、陶器、民间艺术品和生活器具,密密匝匝堆放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连楼梯、阳台也不例外。他喜欢高古玉,喜欢元代以前的东西。从他的收藏中,可以看到某些历史的和文化的信息,看到收藏者独到的审美情趣,感受到深厚的历史感和岁月的沧桑感,以及浓郁的乡土气息。谈起自己的这些老古董,平凹如数家珍——这是马家窑的陶罐,这是甘肃天水的佛像,这是汉代的彩陶,这是北魏的石雕,这是唐代的菩萨,这是反映民间习俗的人像、石狮……每展示一件宝物时,平凹都紧盯着大冯的眼神和表情,渴望得到他的赞美和首肯。
平凹的收藏中还有不少民间民俗器物,其中有一对小石像,雕刻了两个造型十分朴拙可爱的小童,一个捂耳,一个捂眼,平凹说,这叫“非礼莫视,非礼莫听”,是陕西农村当做“家训”摆设在家门口的。大冯联想到在陕西考察时看到平凹为一些民间艺人的题词,深有感触地说:“民间文化是民间的灵魂所在,一个作家与民间文化的联系,才是与生活更深入更自觉的联系。平凹做到了这一点。他小说中对人物心理的细腻而准确的把握,是与他对民间文化的深刻认识和理解分不开的。作家里像平凹这样喜欢收藏艺术品的人寥寥无几,而且近乎痴迷,还能‘解其中味’,从精英文化到民间文化都有涉猎,这样的作家才有深度和广度。因为他的‘底盘’大呀!……”
一席话说得平凹心花怒放,忙从厨房中端来一大盘石榴和一大碗大枣招待客人,又将那本大红封面的《秦腔》赠给大冯,并当场题字:“大冯贾府一游留念。”
红灼灼的《秦腔》映着平凹憨实的笑脸,满屋里顿时飘荡起一阵欢快温馨的浓浓喜气。
)第五节 曹禺:大师百年魂归故里
1910年,在天津海河北岸意租界的万公馆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了。不久,婴儿生母去世,家道中落、生性苦闷的他在戏剧中找到了人生的快乐。《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他深入人的心灵深处,揭示着时代与生活的沉重主题。他的创作影响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乃至世界,一代又一代话剧导演、演员不断演绎着他经典剧作中的故事和人物。
他便是戏剧大师曹禺。
如今,曹禺又回到了他曾魂牵梦萦的故土。2010年9月22日,在大师诞辰百年之际,“曹禺故居纪念馆”隆重揭幕。这是天津文化大发展大繁荣重点项目之一,是天津人民文化生活的一件大事,在全国也将产生影响。
曹禺故居纪念馆坐落在意式风情区一个静谧幽雅的院落里,两幢暗黄色意式小洋楼,一幢为曹禺故居博物馆,一幢为新建的“曹禺戏剧生涯纪念展”,不仅展出了大量介绍曹禺生平事迹的图片、书信、手稿、出版物和实物,还辟有多间小剧场、音像馆和报告厅,功能多样,动静结合,是全面解读曹禺艺术思想形成过程的绝佳平台。
在那个不平凡的日子里,老杜怀着崇敬的心情参观了曹禺故居博物馆,陪同者是海河建设发展投资公司的宋书记和天津文史馆馆员、曹禺故居纪念馆顾问黄殿祺。黄先生与曹禺有过师生之谊和深入交往,他的介绍为深入领悟大师风范打开了一扇窗口……
仿佛为戏剧来到这个世界
“曹禺仿佛是为了戏剧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步入“曹禺戏剧生涯纪念展”,展览的“前言”开宗明义。
曹禺原名万家宝,父亲万德尊是个武官,曾做过民国大总统黎元洪的秘书。曹禺自幼在这种封建官僚家庭中耳濡目染,从那些达官贵人,三教九流中嗅出当时社会的霉烂气息,形成了他后来创作中的叛逆心理。家道中落后,父母便终日沉溺在鸦片中,使整幢公馆中死气沉沉,凄凉阴森。后来,曹禺把这种对家庭的感受写进《雷雨》中,剧中小客厅“闹鬼”的情节和氛围,便出自少年曹禺的这种厌家情绪。
曹禺的文学启蒙老师是他家的保姆段妈。她经常给曹禺讲述农村的悲惨现状和农民破产的故事。还有继母从小便带他到戏园里看戏,以及他在私塾里大量阅读古今中外名著,都在他的心灵中播下戏剧的种子。从展览陈列的各种版本的文学名著中,可以看到《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厢记》,以及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都德的《最后一课》和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等。所有这些童年的经历和感受,都为他后来成为名噪一时的大戏剧家奠定了坚实基础,作好充分的文化准备。
从南开走出的戏剧天才
“张彭春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剧的人,南开新剧团使我最终决定搞一生的戏剧。”曹禺说。
1922年秋,曹禺进入爱国教育家张伯苓创办的南开中学学习。周恩来、马千里等诸多革命家均出自这所学校。在这里,他受到五四新文学的影响,热爱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作家的作品;而张伯苓的胞弟张彭春领导的南开新剧团,则是曹禺戏剧生涯的发轫之地。
张彭春是中国北方话剧的奠基人之一,曾在美国研究教育和戏剧。曹禺加入南开新剧团后,主演过易卜生的名著《国家公敌》《娜拉》以及莫里哀的《悭啬鬼》等,尤其是他在《娜拉》中男扮女装饰演的娜拉,更成为当时南开的一段佳话,而这些演出均是由张彭春导演的。
曹禺曾这样回忆道:“我很留恋青年时代在天津的这段生活,它使我熟悉舞台,熟悉观众,懂得如何写戏才能抓住观众。戏剧有它自身的规律,不同于小说或电影。掌握这套规律的重要途径,就是舞台实践。”曹禺还特别强调张彭春送他的一套《易卜生全集》,对他戏剧思想和写作方法的形成产生了深刻影响。
《雷雨》《日出》的背景都是天津
《雷雨》和《日出》,可谓曹禺戏剧中的经典,被一代代话剧人反复解读演绎过。然而看了“曹禺戏剧生涯纪念展”,又似有若干新发现——《雷雨》写作历时五载,酝酿于南开,成形于清华;最早发现《雷雨》的是文学巨匠巴金,他不仅为它流了泪,还将其发表于郑振铎、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雷雨》首次搬上舞台是在日本的东京,在国内首演则是在天津市立师范学校的孤松剧团;《雷雨》通过周朴园、繁漪等人物形象,真实反映了“五四”前后中国社会的深刻矛盾及其必然崩溃的命运,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均达到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度。
1934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到保定谋生的曹禺,应友人之邀重返故乡,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任教。
一年后即1935年,中国旅行剧团莅津公演《雷雨》时,曹禺与友人间或到惠中饭店谈戏聊天,有机会接触到“陈白露”这样的交际花。交际花与妓女们“鬼”一般的地狱生活及悲惨结局,像利刃一样刺痛了曹禺的心,使他犹如一个热病患者,觉得身旁有一个催命鬼低声在耳畔催促他,折磨他,终日不得安宁。曹禺还深入到天津“三不管”一带的妓院探访,发现她们中有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日出》就是这样诞生的。它通过陈白露、翠喜和小东西,揭示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妇女们的卑贱地位和悲惨命运,诅咒这个“不公正的禽兽世界”“应该被改造或根本推翻”。
无论从作者出生和熟悉的社会环境,还是作品所表现的地域特征,《雷雨》和《日出》无疑都是以天津为背景而创作的,其中一些方言和小调也是天津独有的。曾经有人将《日出》的时代背景说成三十年代的上海,那就肯定是一种无知或误会了!
阔别半个世纪的“寻根”之旅
自青年时代离开天津近半个世纪,曹禺再也没回过意租界的“万公馆”,但他对故乡的思念却始终未有丝毫减弱。
1985年,天津在南开区老城里的广东会馆筹建天津戏剧博物馆,时任馆长的黄殿祺受命专程赴京,聘请曹禺担任名誉馆长,曹禺欣然允诺。在他看来,天津不仅是工商业城市,又是文化之乡、戏剧之乡:“我是天津人,生长在天津,我觉得我有资格担任这个职位……”
分手前,曹禺从卧室里取出一个大信封递给黄殿祺,打开一看,原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曹禺与著名京剧艺术家李玉茹结婚时,邓颖超大姐送给他们的一盒高级糖果中附的一封信,上写:“曹禺、玉茹二同志,祝贺你们结婚,希望你俩像这盒糖果那样甜蜜。”的确,周总理和邓大姐对曹禺一直有着学长般的关怀和朋友式的赤诚,总理无疑是他心中的一盏指路明灯。黄殿祺问这封信可以公开展出吗?曹禺答:“可以,这封信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对我们戏剧工作者生活关心的具体表现!”
1986年,曹禺七十五华诞时,终于走上了“寻根”之旅。当汽车从天津北安道拐进民主道时,曹禺忽然认出马路右侧一幢刚刚粉刷过的意式小洋楼,即是他当年出生和居住的万公馆!儿时的生活场景仿佛历历在目,老人不禁感慨万千,热泪盈眶。
又过了两年即1988年,曹禺受聘天津戏剧博物馆名誉馆长仪式在天津隆重举行。这一天,曹禺在戏剧博物馆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三个陈列室和古典剧场——歌舞台,兴之所至,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在英国伦敦,演莎士比亚戏剧的英国环球剧场正在恢复。那个地方是木建筑,是莎士比亚在世时被烧的。为纪念莎士比亚,现已重新翻盖起来,将耸立在伦敦市中心。由此可见,保存剧场文物是一件大事。因此我希望,我们这个剧场和博物馆应成为全国性的博物馆。因为这个博物馆确实有自己独具的特点:它有一个全国唯一保存完整的独特古剧场,而且保护得这样好,这样完整,即使苏州的也不如这个,这是一个奇特的事情。如果朝拜兵马俑在西安,那么朝拜戏剧就要到天津戏剧博物馆,朝拜这样一个古戏台,因为它代表了几千年的东方文化。”
百年诞辰,大师魂归故里
1990年,天津戏剧博物馆等单位联合主办曹禺戏剧活动65周年演出及学术研讨活动,不仅推动了曹禺戏剧研究,同时也表达了天津人民对本土文化名人的崇敬之情。专程从美国赶来参加活动的曹禺的女儿万鸢和万方,谈起父亲的平生均感慨颇深——
晚年的曹禺,似乎是在悲情和痛苦中度过的,他总是悔恨自己不够勤奋,没有拿出一个超越自己的“大东西”。实际上,他一生从未放下手中的笔,即使生病住院期间,仍不停地构思、写作,不满意又撕掉。他时常翻阅俄罗斯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评传,而且“越读越难受”:因为托尔斯泰八十岁时,还像农民一样耕地,然后写作,文思永不枯竭,真是一个伟大的人!而他的创作欲望也如同火山里的岩浆,憋在内心深处不能喷发出来。
曹禺平素的生活似乎只有三件事:读书,写作,思考。
他无限热爱艺术,爱得入迷;一旦走进他的艺术世界,便忘了自己,忘了周围的一切。他经常把一杯茶洒一半在自己身上;自己系的裤子走路时随时可能掉落,脸盆用过之后随手便丢到地上……当他快乐时,会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他对吃穿要求不高:一个家乡产的豆瓣绿青萝卜,到他嘴里也如品尝山珍海味一般。
越到晚年,曹禺越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欲念。他喜欢回忆过去,谈起青年时代在天津的写作生涯,就像讲述一个他做过的美梦。从故居到南开,他到处寻觅历史的足迹,寻找当年处于创作巅峰时的状态和感觉……
如今,曹禺已辞世十五载,而他的作品,他的艺术精神和人格力量,却依然影响着无数热爱艺术的人们。在迎接曹禺百年诞辰之际,京、津、沪、港等地都开展了系列纪念活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复排了他的《日出》《雷雨》《原野》《北京人》,濮存昕、徐帆、胡军、陈好,主演都是演艺界一线大腕。而同为海河儿女的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更是当仁不让,多次将《雷雨》《日出》《原野》搬上舞台,并以把握曹禺作品精髓的准确性广受赞誉。曹禺的作品及其研究也走向了世界。他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作为曹禺的故乡,隆重揭幕的“曹禺故居纪念馆”,无疑是对这位大师百年诞辰的最好致敬和献礼。
曹禺又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故土,他将在这里展示坎坷而非凡的艺术人生,用自己的不朽名剧感染一代又一代观众,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