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爹不同意。而且说起黑黑绝育,他就一副固执样子,似乎很气闷,欲言又止的。只说做了黑黑不活泼不好玩了。这次虽也承认黑黑是在为爱情冒险,生命危险,但也不肯将他手术。我一说再说都说不通,直到黑黑被打破了头。
那是个夏天清晨,我不知为何忽然心里慌张,五点即醒。现在想来也许就是感应。我坐在门前吹风,一边跟大白说话。大白其实是第一个来我家的猫。白色短毛蓝眼睛,性情憨傻,是黑黑的好哥们儿。到了五点四十,忽然我见大白肚皮贴地,目光惊怪看向园子一角,并且随即奔了过去,我也过去,就看到黑黑头顶血花归来。乍一看,以为黑黑的眼睛上方额头处开了一个血窟窿,吓得我一晕,一屁股坐地,大放悲声。仔细再看,是被薅去一块皮毛,淤血渗出来,像个血窟窿。
在宠物医院,大夫诊说无大碍。说公猫发情期是往死里打架的。我即哭兮赖地央求猫爹,即刻为黑黑绝育,猫爹无奈,只得从我。
黑黑回家昏睡二十几个小时方才醒来,我几乎一直将他抱于怀中。待一醒过来,伸个懒腰,照样好猫一个,两下蹿上房去顽皮。猫爹看了,似乎舒出口气。黑黑既做,别的猫更不在话下,从此来一个做一个。我的和尚们终日坐在院里傻兮兮晒太阳,无欲无求,平安祥和。
再一日,明珠将我的猫文贴上陈村老师的小众菜园,猫女党们纷纷来看,夸我咔嚓得对头。反对的谴责的声音均来自男性社会。不赞成为猫做绝育的原来都是男人,不知为何。他们称我为“咔嚓党”,恨恨地将我推举为“咔嚓党”的党代表。
黑黑的忧伤
只要在户外碰到黑黑,他都是很欢快的。他喜欢在外面玩,也喜欢人陪他在外面玩。
我想他了,去寻找他,他只要听到我唤,无论他那时身在何处:高楼陡峭的岩壁上,抑或是阳光灿烂的园子里,总会忙不迭地跑来,殷殷切切的模样,令人心动。有时看到他从三四楼的露台上叮咚几下忙着跳下来,跑向我身边,我的喉咙都会哽咽。
偶尔我不是去找他,我找邻居说事情或者去倒垃圾,他远远看见我也跑来,扑通倒在脚边翻开肚皮,旁的人往往惊叹,我则抱他在怀里,顾不得多少尘土,都亲了又亲。
秋天时候,黑黑喜欢睡在楼后四层人家阳台的纸盒堆里,早晨我去叫醒他。他先站起身拱着腰打个哈欠,然后飞檐走壁地来到我脚边,再任由我扛着回家。后来我不叫他他就不起床。他似乎把这个当成一个游戏,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后来天渐渐冷了,他才结束这个游戏。
我跟黑黑是有感应的,他高兴我也高兴。但有时,感应不符合,蹊跷得很。
比如,每次我骑车出门去买菜,也是在户外,遇到他时,我心口总是堵得慌。
那时他跟着我,走到大门口时,叫他回去他也不听,还跟着走,一边发出拉长的低沉叫声。我就严厉令他回去,他即刻回转不见了。
我以为他回去了,拐弯时不经意再回一回头,见他从一个地灯后面闪出个脑袋看着我。我再走,他就在地灯后面发出呜咽一般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沉闷和忧伤,我就也有些沉闷忧伤似的。我会长时间拖沓在大门口不能挪动脚步。如果我是跟土豆一起,我就会问土豆:“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再接着走,原本高高兴兴的我就恹恹的。
我就猜测我去买菜黑黑就不高兴。可是黑黑他为什么不高兴呢?我总是说,妈妈去买个菜,很快就回来。可他阴郁的眼睛看得我心里一沉,不似平常在户外遇到我时的欢快模样。
我曾以为他嫌我不带他一起去买菜,他是想跟着我去买菜,就想要买个那样的类似装婴儿的袋子,挂在胸前,黑黑在里面看得到外面,外面看不到他的,我要带他一起去买菜。因为有一回,黑黑竟然抄近道,从小区拐角墙洞出去,在我们即将路过的十字街口蹲着等我们。惊得我留下土豆抱着他等在路边,我一个去胡乱买些菜回来,我们三个赶紧一同回家。
后来家里来过一位客人,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养猫五十年,就说与她,她却说,黑黑是以为你走了不要他了。
我惊得差点泼洒了茶水。
她说有猫智商高到知情重义,爱上了人,心灵深处就有类似人类的孤独和恐惧,怕人不要他。她还说,一般的猫恋的是家(所以有搬家就走失猫的),聪明的猫恋的是人。这样的猫不多,几十年里,她养猫无数,只遇到过一两只。
我听了此说很惊异。我不相信那么聪明的黑黑也会为情所困。但不这么解释似乎说不清楚原因——为什么我出门买个菜,黑黑的身影和声音会令我抑郁?——只有一个解释,那是因为我感应到了黑黑的抑郁。
我后来买菜去就悄悄地不叫黑黑知道。但偶尔还是会见他从一个小山包后面飞奔而来,站在大门口的地灯后面看着我,呜咽似的叫。我安抚他一阵,还是走了。
等我回来,刚进大门,碰到个相识的女邻,说,刚才看见你家黑黑了。我说他在等我呢。她眼光狐疑说当真?我说不信你看。我唤声黑黑——只见他黑色闪亮的身影从附近一段矮垣跳出,以惊人的速度,姿态优美地穿过草地跃过小桥,飞奔而来,我觉得他像只美丽的小马驹。
邻居惊得叫出声。
那时,你从黑黑跑动的身姿能看出他是多么快活。那快活深深感染着我的心灵。
我往往用左手把黑黑搂在怀里,右手单手握车把,而车前车后的筐里是小山样的菜蛋果蔬,我就那样,骑挺长一段弯曲小路,拐来拐去,回家。黑黑一直不声不响偎在我胸前,稀有的乖。多次想谁能迎面走来碰巧拍下张照片留着,始终没有。
不忘江湖
大白是来我家的第一只猫。猫爹总是推测说黑黑是大白带来的。因为他俩很相熟,显然很早就认得的。大白来了不久,黑黑就出现了。大白在我家生活大约有一年,被秃儿打走,竟再也没回来。大白在我家时,也是忽而一周不见踪影,不日又悄然回来。所以起初我以为大白还会回来,哪里想等了一年他也没回来。我想大白的时候就敲着秃儿的脑门骂几声。
大白跟黑黑要好,超出平常。我们一会猜他俩有血缘关系,一会儿猜是父子,一会儿又猜是叔侄,后来还猜是生死之交的好哥们儿,一定是大白于黑黑有救命之恩。
一度大白跟黑黑一起进屋吃喝坐卧,怎奈大白有在床上撒尿的癖好。他的一泡尿能淹死人。深夜睡熟,忽然腿下冰凉,起身看,半个床都湿透。后来,大白只好养在院里。黑黑夜里出去玩,都会站在院里的猫房子门口,我隔着厚玻璃门,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见黑黑扭头看猫房子,身姿是静静等候的样子,不消一刻,大白即出,两个相伴走了。夜夜如此。后来来了很多猫,黑黑都不甚理睬。
有时早晨我打开门放黑黑出去,见大白在门外守着个空碗。黑黑会示意我给大白吃。他低头看看空碗,再抬头看着我,目光很焦急的,祈求般地哼哼或者叫唤,直到我把猫粮添满,那殷殷恳切的神情很有点江湖不忘的意思。添满了他自己也并不吃,看着大白吃,或者一跃,跳出铁门玩耍去了。
有几日黑黑大白两个昼夜不归,偶尔慌忙地回来,吃两口就跑。我就尾随去找,见两个就在后楼蹲守依依。那依依家在五层上,他俩蹲在一楼花园的围墙上,日夜哀嚎。我见墙头上还摆了完好的小鸭,两个并不吃,不知为何。后来依依妈说,那黑黑多情义,日日翻新逮来小鸭小鼠小雀子献给依依,蹲在旁边仰头看着依依窗子求爱。
我就不定时地送些猫粮去给他们两个吃。一日傍晚,就见她家放出依依来。说依依也发情干脆配了吧。我见依依在一楼荒芜的园子站着,也啊啊怪叫,黑黑站在她对面,而大白蹲在墙头观看。黑黑走近依依,欲行动,那依依又不从,尖叫厮打,现在想来是扭捏作态,那黑黑就缩回去,一筹莫展,竟抬头去望大白。我就惊骇,听大白跟他说些什么也是听不懂。方知大白还是黑黑搞女人的教唆犯。
最终的结果是依依家虽万般喜爱黑黑,但听我说怀疑黑黑依依是一窝,就深信不疑,不敢近亲结婚,遂携了大白上楼与依依配了,后生了一窝小白猫分别送人。后来依依妈每次见黑黑都要后悔,说生一窝小黑黑该多么好。
大白做绝育手术那天,恰巧碰到依依在医院难产。大白在上锁的箱子里看到依依时,溜圆的瞪了蓝眼睛看了又看,激动的样子。人见了忍俊不禁。
黑黑你走吧
黑黑初来,怕他跑了,我们允许他来去自由。后来渐渐地,还是想关他。因为他招人喜欢,招母猫喜欢,惹男猫嫉恨,关上,图我们放心。再一个,黑黑只要在家,猫爹睡眠甜美如婴儿,就不失眠。渐渐地,我们企图改变黑黑的作息习惯,让他白天出门在附近玩耍,晚上跟我们一起上床睡觉。最初,黑黑反对得厉害,特别是在绝育之前,吊在门把手上回头怒吼。后来,在做了绝育后,黑黑不那么悲愤,温婉许多,他站在门口嗯嗯地哼,回头祈求地张望,我说:“黑黑,天黑了不许出去了。”他自己枯站一会儿,也就走去睡了。我们就以为黑黑也无所谓。
其实那是一只猫,打定主意跟一家人荣辱与共,同生死共存亡之后本着存大同去小异的原则,牺牲、忍耐和谅解。
他难道心里不痛苦吗?当然痛苦,上帝把白天分给人类,把黑夜分给猫咪,只有黑夜是属于猫的,可是人还要剥夺猫咪的黑夜。但是他——妥协。他一次次容忍我们人的专制——就是妥协。一只猫,会妥协。
人类于是美滋滋暗自欢喜,以为他们驯化了猫。
我们就这样关他长达一年多之久。后来偶然的,夜里我放了他一次,那夜黑黑欢快的身影令我醒悟和愧悔。也许我们不知道被关的黑黑是多么郁闷,但那天我知道了回归黑夜的黑黑是多么快乐。而黑黑若不是那般有灵性,是理解人类的愚蠢并且谅解人类愚蠢的猫,换一个猫,早就跑掉了。比如我的花花,就因为搬家,她就跑得不知去向。黑黑他懂得,我们愚蠢,是因为我们爱他。
猫咪懂得一切。他知道夜里关他是猫爹的阴谋。我略有腹诽,但也是个帮凶。
那是夏日最闷热的季节,猫爹不在家。我以为黑黑想在夜里闹闹我,我醒来心软给他开了门,他也就去玩玩,如若我不开门,他也就忍下来,天亮时还做我家的乖猫。
但不知怎么,那个夜里,黑黑闹得厉害。也许知道猫爹不在家是个绝好的机会。
他跳上床又跳下床地吵我,从我脸旁边嗯的一声掠过,最后一招是跳上我头顶抓破藕荷色的皮质床头。他知道那是我最怕的,我一定会醒。
果然我坐在床上无奈地看着他。
他再钻到窗帘下面,回头叫我,求我开门。
我一时不想让他得逞,使我们一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但我看着黑黑幼稚的眼睛,忽然不懂我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凭什么让一只单纯的猫咪丧失自由,而不是去对付另一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凭什么让猫这么求我们?
我拉开门,说,黑黑你走吧!
黑黑风一样就跑了。尾巴笔直地竖着,像胜利的旗子。
我隔着玻璃看他欢快的身影。
但是他并没离去。从我眼前跑走,又从院门返回,瞪着眼看着我,热切又急切的样子。
我一时没明白,他就一边看我,一边一跃,几乎是欢跳着跑到铁门边,回身期盼地看着我。见我不懂,再返回,返回时是细碎的步子,如此三番两次。最后我终于看懂猫的语言,明白黑黑的心意,他想把我也带出去,他是在示意我也出去。原来他以为我也如他一样,是被重重大门关着的。现在,他似乎在问我:门都打开了,你怎么还不跑啊?他跟我说:咱们跑吧!
我已经被他闹得睡意全无,就随手披一件长及脚面的白色棉质睡衣,索性出去看看,我好奇做了绝育的黑黑还有什么名堂搞。如是,人类驯化猫的结局就是人反被猫带进了黑夜。
黑黑那夜又从另一面小区围墙墙洞跳出,过马路,往另一个小区去,他照样向我发出长音,引导我前进。但是毕竟是半夜。我的如鬼魅般的白色长衣在夜里会很恐怖,我是知道的。再说家门亦没锁。我没有随他去疯,嘱他早早回来,就走回家自去安歇了。
清晨时候,我在门口看到一条艳丽的锦鲤。问是谁干的,一院的猫都不说话,黑黑趴在地上看着我,啪啪地给我拍了几下尾巴。我似乎看到他的微笑。多么美丽的鱼儿,已完全咽气。我欷歔一番。不明白一贯爱吃生鲜的黑黑没吃掉鱼,拿回家来搁在地上是何意。不知是不是又为感谢我开门而专门献给我的,还是在炫他昨夜的战绩。
再过一时,我回身煮了鱼还是请黑黑吃了。吃完鱼的黑黑在门口这样趴了很久。看出他忍着不吃饿了很久,突然又吃得太饱,不想动弹了。从那天起,黑黑的生活开始了新纪元。我们再也不关他,为他开了随时出入的秘密通道,他成为真正来去自由的猫。
黑黑不见了
关黑黑那时,我夜夜都辛苦地去把黑黑找回,几乎每日都可以把他找到。软硬兼施、坑蒙拐骗地抓住他,把他夹在胳肢窝抱回家,他一路都跟我吹胡子呜呜的。但是到了家,他也就舔舔睡了,脾气并不执拗,蛮随和的。
有一天夜里,哪里也找不着他。第二天快到中午,一夜未归的黑黑还是没有踪影,这是极少有的情况。我起来时见猫爹坐在沙发上像一大片阴云。我走近时,他的哀痛如冷风吹到我身上。他沙哑着嗓子,哽咽般地看着我说:黑黑没啦!那一时我忽地明白啥是男人崩溃。他那样子令我心惊,我转背忍不住悄悄想,我死了不知他会不会如此。
他出去唤黑黑,每一声跟号啕一般。我怕吓着邻居赶紧自己去找。
走在姿姐姐家门口,正巧见小时工来擦玻璃,她有钥匙,打开门时,我竟然看见黑黑从姿姐姐家里跑出来。
黑黑不敢看我,黑着脸低着头,一下子窜入门前的冬青里。
而黑黑平日里见了我,都是仰着脸飞奔而来,在脚下翻肚皮。
千呼万唤地把黑黑抱回家,轮到了我如一大片阴云。
我竟然孩子一般,心碎。
我说,黑黑他不想要我当妈妈了,他要换妈妈了!
猫爹见了黑黑即刻朗晴,眉开眼笑。他看我神志不清,模样鬼怪,赶紧劝说:没你这样的,忘记他是个猫!
我俩坐在沙发上说话,边看黑黑坐在电视柜上低头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