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贵州龙场驿站,王守仁望着眼前一片荒凉的驿站,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龙场驿站除了一排矮小的木屋外,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人烟。
一条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古驿道穿过驿站,周围都是山岭,没有半点庄稼和百姓。
他已经失去了功名、他温馨的家、他的妻子,失去他所能失去的东西,而这一切是拜权奸刘瑾所赐。
几个月前,王守仁还是京城的刑部主事,这时候京城发生了“六部九卿”联名上书事件,矛头直指权奸刘瑾,可是并没有扳倒刘瑾,反而造成了另一场大冤狱。
王守仁因为看不惯刘瑾揽权作恶,枉杀朝廷忠良,上书皇帝朱厚照为受冤官员鸣不平,却因此得罪了权奸刘瑾,他差点因此而丢了性命。
在父亲王华和首辅李东阳的斡旋下,他被廷杖四十后,贬为龙场驿丞。
性命是保住了,王守仁却一下从六品京官被贬为不入流的驿丞,在明朝官制中,驿丞无品级,虽是官员,却是属于不入流的编外人员,顶多算是劳务工,绝对不能公务员,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没有名分的招待所所长。
即便如此,王守仁依旧没有气馁,他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穿上驿丞的官服,毅然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的路程。
但是心狠手辣,凡事做绝的刘瑾九千岁并不想让王守仁继续活着,他暗中派出了杀手,在济南府截杀王守仁,若不是在济南府遇到于少荣搭救,恐怕他早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大难不死的王守仁,不知道前路往何处去,为此,他乔装打扮一路漂游到福建武夷山,在那里王守仁遇到了自己的故友许少卿。
王守仁向故友许少卿询问前路何去?许少卿也无计可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里也躲不开刘瑾的追杀,许少卿最后告诉王守仁,一切都是天意,就让苍天来决定吧。
为此许少卿为王守仁卜了一卦,卦象奇特,寓意:功利在南方。
王守仁相信了天意,他决定隐居在南方某个地方,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去见一个人,他必须对这个人有个交代,自己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成为一无所有的人,他觉得对不起这个人,而这个人便是一直为王守仁操碎了心的父亲王华。
父亲王华此时在南京任吏部尚书,明代的都城在北京,而南京一直作为陪都保留着,因此,明代一直保留着两套朝廷体系。
明代从朱棣开始迁都北京后,北京一直是王朝的心脏,皇帝和六部九卿都在这里,这里是大明王朝的政治和军事枢密中心,而南京作为陪都,同样有六部九卿,只是这里的官员并没有太多的实权,只是作为形式上的配套罢了。
一般情况下,这里的官员是在京城混不下去或者是退居二线的人才会到退到南京就职,虽然这里的官员品级和北京一样,但是却毫无实权,南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朝廷养老院。
王守仁偷偷跑回了南京,在那里他见到了年迈的父亲,眼前的父亲头发灰白,腰都有点背了,他眼神中充满深深的忧虑。
王守仁面对父亲时,他感到无地自容,父亲这个大明王朝曾经的状元,曾是何等才气冲天,风华正茂!但是,但是几十年来,父亲为自己操碎了心,王守仁一直就没让他省过心,他知道自己在父亲心中一直是不务正业的“劣子”,父亲正是为他这个“劣子”操心才会苍老得如此快。
王守仁第一次向自己的父亲表达了愧疚之情,他为自己的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而愧疚不已。
但是,令王守仁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竟然没有半点责怪他的意思,这个慈祥的父亲几十年来一直约束儿子读书考取功名,不让他胡思乱想去寻求什么天道,去做什么千古圣贤,此刻面对王守仁一败涂地的遭遇,他竟然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阳儿,这一次你是对了,公道自在人心。”王华拍着王守仁的肩膀缓缓说道。
十几年来,儿子一直认为自己是对的,虽然他父亲从没有赞许过,当这一次儿子认为自己错了,父亲却认为他是对的。
所有的一切,只因父亲已经彻底理解了王守仁,敷衍读书也好,研读兵书也好,痴迷问道也好,一心想做圣贤也好,这些并不是胡闹,而是真正的志存高远。
王守仁不失为忠义之士,心中有一股为国为民的浩然正气,这是父亲王华所没有想到的。
浩然正气可以被黑暗侵蚀,忠义之士可以被打压,但是却不能被屈服,不能被同流,正义永远是正义,邪恶永远是邪恶,永远不可能混为一体。
“父亲,孩儿不孝!如今天下之大,却已无孩儿容身之地。”王守仁流着眼泪哭道。
王华看着王守仁饱含泪水的双眼,许久才低下了头,他满脸沮丧,不知要如何搭救自己的儿子。
“既然朝廷命你为龙场驿丞,那你就去吧,职再小,却也是公务,去吧!阳儿,或许这对你来说是好事!”
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父亲王华的想法是:此时的苦难对于儿子来说或许是好事,只有苦难才能让他不再年少气盛,只有经历磨难,他才有资格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伟人。
王守仁无法理解父亲这句话蕴含的深意,但是既然父亲已经这样说,他也只好遵命,他再次乔装打扮躲过了刘瑾爪牙的追杀,顺利赶到了贵州龙场驿站。
眼前的龙场驿站一片荒凉,就是丢颗手榴弹进去,别说炸死人,估计半天都听不到一声狗叫声的地方。
王守仁慢慢走进驿站的那排低矮的木屋,只见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番闲聊后,王守仁才知道这个老头是这里的驿卒,他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一直以来负责照看驿站仅有的两匹马。
夜幕降临,王守仁躺在床上,木屋的屋顶有几个脸盆大的破洞,他透过木破洞,看到了满天的繁星,他还在不断思索着几十年来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道是什么?道在哪里?要如何取得道?
他曾经遍访了天下高僧道士、名宦儒士,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真正的答案。
他曾经通读朱熹的著作,朱熹被世人公认为理学圣人,他曾认为在朱熹的理学经典中,可以找到所谓的“道”。
但是王守仁失败了,在朱熹大圣人心中,整个世间一分为二:理和欲,即天理和人欲,道便是天理,是世间万物存在的终极真理。
“理”存在于世间万物之中,而“欲”存在于人心中。
“天理”是世间的高尚理想,是万事万物的道德准则,而“欲望”是世间的罪恶,是人性贪婪的根源。朱熹主张以天理去对抗人欲,所谓“存天理,去人欲”便是此意。
朱熹主张为了追求君子心中的崇高理想,必须牺牲人的所有欲望,就算是人性中最根本的欲望也在所不惜。
既然朱熹所说的“理”存在于万物之中,那要如何得到“理”呢?朱圣人给出的答案就是“格”,即“格物穷理”和“格物致知”学说,意思是静坐着面对万物思考,就能够“格”出“理”来。
至于要何时才能“格”出“理”来?朱圣人给出的答案是:一天“格”不出,就两天,一个月,半年,一年,十年……总之,总有一天会“格”出“理”来。
王守仁相信了朱圣人的话,对着自家院子的竹子整整“格”了半个月,“理”没有“格”出来,倒是因为受寒,“格”出一身病,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守仁格竹”。
虽然没有“格”出“理”来,但是王守仁依旧对朱圣人的话深信不疑,在以后的十年中,他不断寻找其他东西“格理”,却依旧没有半点收获。
渐渐地,王守仁开始怀疑朱熹的圣言,既然“理”存在于世间万物中,为何他孜孜不倦,十几年如一日艰辛探索,却始终不见“理”?
一阵微冷的秋风透过破旧不堪的木门吹进来,一直吹到躺在破床上的王守仁,王守仁感到了丝丝阴冷。
到底“道”在哪里?“道”存在世间万物之中,天有天道,兽有兽道,人有人道,官有官道,国有国道,但是为何就是无法参透“道”到底为何物?
王守仁轻叹了一口气,再一次仰望着满天繁星,他突然间想起了自己平生悲惨的遭遇。
他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想悟懂“道”这世间的真谛,但却千辛万苦,历经坎坷而不可得。
大明王朝的名山大河,甚至乡间小路、荒野山村、深山雨林……他走遍千山万水寻访过,但就是不见“道”的踪迹。
他曾经是意气风发的有为官宦,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他见过了京城的繁华景象,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但是现如今,因为坚持人间正义,他却变得穷困潦倒,朋友没有了,家没有了,爱人没有了,唯一年迈的父亲却远在千里之外,在这个荒山驿站,他孤苦一人,对月成孤影,面对满天繁星,心中充满无限的苍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慢慢滴落下来……
突然之间,王守仁大笑一声,他近似于疯狂地大笑着……
“存天理?去人欲?”
为什么要存天理去人欲?每个人生下来就是带着欲望而来,婴儿饿了便哭闹着要吃奶;少年长大了便要娶妻生子;读书人孜孜不倦十年寒窗是为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农夫播撒种子,辛勤耕种,是为了取得好收成;商人千里运货贩卖,是为了获利;士兵手握刀枪,出生入死,是为了保家卫国……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人欲,又何尝不是天理呢?
王守仁似乎在一瞬间顿悟了,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天理就是人欲,天理与人欲不可分割,天理存在于人欲之中,天理即是人性,是人心。
王守仁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一刻他终于释然了,十几年来的苦苦追寻,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存天理不应该去人欲,天理应该顺应人性,心随所愿,这便是“道”。
从这一刻起,一种新的圣贤学说“心学”诞生了,这一刻注定会成为永远载入史册的伟大时刻,这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王守仁“龙场悟道”。
从此,一个伟大的思想家王守仁开启了他的圣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