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长,面对这样的断论,他已经不再感到绝望悲伤,只是如以往一样等待,等待没有希望的人生的终结。
每一次,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都在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了。
每一次,他张开眼睛的时候,都在想,下一次再闭上眼睛的时候,还能再睁开眼睛吗。
然而,就在他已经做好再也无法张开眼睛的时候,他遇到了楚非。
楚非就住在他的病房对面,两人相隔不过十来米,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
不论天明天黑,只要有光,他们就能看得到对方。漫长地躺在病床上的生涯,让他们只能选择看着天花板,或者看着窗外。窗里,一切都是白色的,虚无的颜色,是他们早已认定的终结。窗外,有阳光和鲜花,却是他们不可触及的存在。
虽然窗外是看到却得不到的美好,但他们还是更愿意看着窗外,即使死亡只在朝夕之间,但多看一眼这美丽的世界,也是好的。
每次看向窗外的时候,他们都能顺便看到对方,初时,对方不过是窗外世界的一部分。
只是,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日夜不停地对视中,他们慢慢熟悉了对方,然后开始对对方微笑,招手。再慢慢地,对方成了自己眼里和生活中,固定的存在。
他们终于在花园里相遇,然后说话,打招呼,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他从而知道,对方叫楚非,年纪和他一样,得的是白血病,晚期,不久前才知道患了这种病。
他并没有为楚非感到可惜,就像并没有对自己感到可惜一样,上天安排好的,只有接受。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楚非可以始终带着阳光般的笑容。所有人都知道,进了这里,就像犯人上了刑场,唯有等待枪声响起。为什么楚非却还能拥有笑容,宛如阳光一样的笑容?
他想,大概是他患病不久,不知绝望吧。
然而,楚非的笑容并没有随着病情的加重、希望的日渐渺茫而变少变淡。即使医生告知他病入膏肓,他也仍然带着微笑,从不抱怨,从不哭泣,从不放弃。
他问楚非为什么可以这么乐观,楚非说:“哈,还有人在等着我呢,我不可以放弃啊。”
他问什么人,楚非用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幸福的表情说:“啊,当然是我喜欢的虫虫啊。”
就这样,他认识了虫虫,了解了虫虫。
说虫虫怎么可爱,虫虫怎么淘气,虫虫怎么特别,虫虫怎么快乐,成了楚非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也成了他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
在漫长而孤独的日子里,他总是带着微笑,聆听楚非神采飞扬地说起关于虫虫的一切,想象着虫虫大笑的样子、爬墙的样子、贪吃的样子、耍赖的样子、刁钻的样子……慢慢的,虫虫通过楚非的叙述和他的想象,在他心里成形,鲜活起来。
虫虫成了他的朋友,成了他的亲人,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他越来越在乎她,越来越想念她,越来越喜欢她,越来越迷恋她。虫虫不再是楚非生命中最重要的阳光与空气,也成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不可缺少的存在。
少一天没听到虫虫的名字,少一天没听到虫虫的事情,他就像看不到那天的阳光,就像少呼吸了一天的空气,连仅存的快乐也没有了。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日子里,他已经枯萎的心灵,竟然因为她又有了希翼与渴望。
他羡慕楚非能和虫虫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羡慕楚非能和虫虫一起手拉着手上学放学,他羡慕楚非能和虫虫一起端着碗互相吃对方碗里的菜,他羡慕楚非能踩着自行车搭虫虫去打篮球,他羡慕楚非能在虫虫不开心时拿苹果和巧克力哄她忘记眼泪……
那样的事情,如果他也曾经经历过,那么,他就不会觉得他的生命如此多余,就不会觉得他的人生如此毫无意义,就不会觉得他根本不该来到这世上。
他开始渴望能见到虫虫,渴望能像楚非一样享受那种纯真烂漫的幸福,他开始想,如果他的生命如果能够延续下去,哪怕只有一天,他也一定去找虫虫,告诉她,他爱她。
就像心有灵犀,只要身体允许,他和楚非就会不约而同地在花园深处见面,即使楚非不能前来,他会也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直到楚非前来,或者他必须离开。
而楚非,也是一样。
虫虫,成了他们共同的希望、秘密与幸福。
有一天,他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楚非终于来了,问他:“你是不是也爱上了虫虫?”他没有隐瞒:“是的,我爱上了虫虫,就像你一样。”
楚非已经消瘦得很厉害,脸上没了血色,却还是笑得很骄傲:“是吧,我的虫虫这么可爱,这么特别,谁会不爱呢。”
他也骄傲地笑了:“是啊,虫虫这么可爱,这么特别,爱上她很幸福。”
“嗯嗯,我的虫虫永远是最棒的。”然后,楚非忽然认真地说,“顷城,如果我死了你还活着,那你一定要找到虫虫,一定要好好爱她,并让她好好爱你,然后,你们都要幸福。”
即使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还是郑重地向楚非保证:“如果你死了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找到虫虫,一定会好好爱她,一定会让她爱上我,然后让她得到永远的幸福。”
楚非大力地拍他的肩膀:“男子汉一言既出,四马难追!”
“是!男子汉一言既出,四马难追!”
两人击掌为誓。
这次以后,他们就很少再碰头了,因为两个人的病情都已经到了极限,死神的脚步正在慢慢逼近。没完没了地抢救,没完没了的手术,没完没了地昏迷,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每次从昏迷中醒来,或者刚做完手术,他们都会习惯性地看向对面,不知道对面的另一个自己,是否已经从窗外的风景中消失。
每一次看到对方,他们都会欣慰地冲对面微笑,挥挥手,告诉对方“我还活着”。
他知道楚非的生命就和自己的生命一样,很快就要枯竭了,他不知道谁会先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候,父母和医生突然告诉他,他的生命有希望了,楚非已经签署协议,愿意死后把自己的心脏捐给他。
他撑着虚弱的身体,跑过去追问楚非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非紧紧攥住他的手说,虫虫就拜托你了,是你的话,一定懂得欣赏和珍惜虫虫,我舍不下虫虫啊,如果我走了,你也走了,谁来爱虫虫?谁来陪伴虫虫?
那时,他看到了楚非的眼泪,他第一次从这个爽朗阳光的男孩的脸上,看到了眼泪。
本来,他对人生早已了无生趣,然而虫虫的出现,却给了他活下去的动力,而楚非的眼泪,更打动了他。他很茫然,他能活下去吗?他该活下去吗?以楚非的生命为代价。
楚非已经不能保持清醒了,他长时间地陷在昏迷之中,偶尔清醒时,也是一个人看着虫虫的照片,陷入回忆之中。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似乎只活在他和虫虫生活的记忆之中,旁人无法触及他的世界。即使是那样,他也仍然保持着幸福的微笑。
他每次看到楚非的笑容,都在想,如果自己也能这样带着幸福的微笑死去,也是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