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中国社会没有出现群体分化。与议会孪生的政党产生的条件是存在不同群体分化的社会基础,而民国初年的中国基本是农业社会,没有出现群体分化。观察一个社会分化的重要标志是看受教育人群的职业选择,那民国初年中国大学生的职业选择如何呢?北京大学1918年在校学生总数1980人,法科841人,文科418人,理科422人,工科80人,法科学生人数将近一半。7月文科有58人毕业,理科90人,工科17人,而法科为173人,超过了毕业生的一半。49大部分年轻精英选择了政法道路(也就是仕途),而选择工矿实业或者商贸物流的精英(理工科)不到四分之一。与之相对应,民初各政党的产生,也只能是从政者内部的分化组合而已。
民国初年,黄炎培曾调查江苏全省中学校学生毕业后的职业选择,“大抵一百分中有二十五分升学,三十分得有相当职业,而其余则皆失业之人,可叹之至。若再细细研究,则升学者不能作为有职业观也,即大学毕业生中亦何尝无失业者,故此等学生最后之结果失业与否仍属一问题。若再调查其有事者,所就者究是何等事业,大抵为教育者居大多数,其次为各行政机关人员,而为生利之农、工、商者竟无一人”。即便是民主共和的形式已经确立,读书人也依然把读书作为做官的敲门砖,而不愿意去从事“生利之农、工、商”。
三是议会权力没有得到尊重,即便是知识分子也没有真正理解认识议会的重要性。中国传统的士大夫观念中是没有“议会”概念的,因此即便民国建立了,知识分子从政依然拥堵在各级行政机关和军队中,很少有人去竞选议员。“那些入党的人,大多是想谋得一个官位。当时的中国人,绝大多数还是士大夫,现代意识还只是停留在理论上或口头上,在行动上只是在寻找做官的门径。”(朱宗震著:《真假共和-1912:中国宪政实验的台前幕后》)议员最多被看做是“闲官”,不管钱不管人,自然没人去竞争了。
在这样的社会基础上,1913年的全国大选虽然举行了,但是完全和西方的选举不一样。
共和党众议员王绍鏊回忆说:“我在江苏都督府任职期间,曾抽暇到江苏的苏、松、太一带作过四十几次的竞选演说。竞选者作竞选演说,大多是在茶馆里或者在其他公共场所里。竞选者带着一些人,一面敲着锣,一面高声叫喊:‘某某党某某某来发表竞选演说了,欢迎大家来听呀!’听众聚集后,就开始演说。有时,不同政党的竞选者在一个茶馆里同时演说,彼此分开两处各讲各的。听讲的人大多是士绅和其他中上层人士,偶尔也有几个农民听讲;但因讲的内容在他们听来不感兴趣,所以有的听一会儿就走开了,他们坐在那里也不听。”西方式的政见宣传和争辩在中国根本不受关注和重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议员竞选就是看到茶馆里多了个高谈阔论者。殊不知,王绍鏊所在的江苏地区的选举情况还算是最好的。其它各地因为竞争选票激起风潮,有的强夺票匦,有的捣毁投票所,有的暴行胁迫,种种坏法乱纪的事情,层出不穷。难怪袁世凯担心:“诚恐我国民欲藉此选举以求幸福者,将因此选举而得奇祸。”
我们再来看看选举曹锟为总统的旧国会的具体情况如何。旧国会是1913年成立的,就是宋教仁寄予厚望,希望依托它实验政党政治和议会民主的那届国会。从议员的职业来看,议员大多数是官僚和职业政治家,其中前清官僚和有功名的人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议员主要是教育工作者和自由职业者(律师、记者、医生等),真正实业家或者商人出身的议员少之又少。从教育程度看,大多数议员都在国内外接受了新式教育,在一定程度上知道议会民主为何物。但他们所学的专业几乎不是政治就是军事,对微观经济和自然科学知之甚少;留洋归来的议员多数是从表面立宪、实则君主专制的日本归来的学生,极少有留学英美成熟民主国家的学生。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议会民主如何操作,如何与社会公众保持联系,如何在中国推行真正的民主。“从传统的四民社会来看,他们还很难脱离士的范畴。”从人员组成上看就不像是个成熟、稳健的议会。到曹锟想当总统的时候,民国元年选举产生的旧国会的议员们饱经波折。先是袁世凯时期压制议会、迫害议员,接着是黎元洪解散议会,然后是段祺瑞主政拒绝恢复议会,部分议员南下导致旧国会分裂;段祺瑞、徐树铮等干脆成立安福国会取代旧国会。等曹锟、吴佩孚等恢复国会,捧出黎元洪来“法统重光”时,多数议员才哆哆嗦嗦地重新聚拢来。可是当年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早已在坎坷和困顿中暮气沉沉,不思报国而只顾私利了。
旧国会议员们最大的问题是:穷。因为穷,所以旧国会恢复后,买卖选票逐步从私下转向公开。谁想通过有利于本行业、本地区甚至本人的法案,谁想获得内阁或者地方上的职位,谁想借助议会影响行政或者司法,都可以买通议员,如愿以偿。于是,贿赂议员兴起成一个专门的行业,有中间人、有价目表,形成了产业链。如果发生纠纷,甚至可以对簿公堂。我举个例子。当时有人要收买国民党议员邓元,就先委托屈荣崇、梁福通、何承卿三人在中间引见、沟通,结果事成后贿赂和受贿双方都没有给三个中间人中费(介绍费)。三个中间人就联名向京师地方审判厅提起诉讼,其中陈述理由为:“窃买卖房产,中费多寡各方习惯不同,以动物而论,如卖猪买羊,各地亦有成规,断无霸吞行钱之理。岂议员而独不然耶?况猪羊价贱,尚且优待行户,议员价昂,何得刻苦中人。”将贿赂议员和猪羊买卖相提并论,议员和猪羊何异?老百姓就毫不客气地称议员是“猪仔议员”。
因此,曹锟贿选丑闻的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曹锟崛起:大军阀原是小布贩
一
我们把时间向前推到1912年。当年的2月29日晚上,商家云集的北京城东安门一带,突然枪声大作,人声喧嚷,向来还算安分的北洋大兵不知从哪儿一拥而出,边放枪,边乱抢东西。自打八国联军以来,北京人多时没见过这个阵势,一时哭爹喊娘,东躲西奔,像滚水浇在了蚂蚁窝上。刚刚从国外回来的齐如山(戏剧艺术家,后来以帮助梅兰芳戏剧改革而闻名)倒是不怕,身着西装,站在大街上看了一个晚上的热闹。大兵们不仅没有动他一根汗毛,而且还不断地向他“咨询”。一会儿,一群兵拿着抢来的寿衣问他是不是绸子;一会儿,一伙人捧了一堆化银子用的小碗,问他是什么玩意。一伙大兵拿来一堆纸条,当被告知不过是挽联时,连连大呼晦气;抢着了貂褂的大兵们,当被证实所获最值钱的时候,一齐欢天喜地,大叫没白来。近代史上著名的北洋军曹锟第三师的北京兵变,在一个看客眼里,就是这么一幅画面。北洋军毕竟是袁世凯下大力气按照普鲁士陆军模式训练出来的军队,第一次集体抢劫还真有点“棒槌”(外行),需要不时地求教于街头的“顾问”。(张鸣《北京兵变与袁世凯》)
从2月29日到3月2日的三天时间里,第三师以反对裁饷为名劫掠了正阳门、朝阳门、崇文门、东安市场、东四牌楼一带,金银钱铺首饰店、饭店、杂货铺等均遭洗劫。事后统计,内城被劫4000余家,外城被劫600余家。
就是这件事帮助了袁世凯随即以“北方不靖”为名向南京临时政府要求暂缓去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之前,袁世凯逼清室退位,孙中山履约将临时大总统职位让与袁世凯。但为了约束他,南京派来以蔡元培为首的代表团,敦请袁世凯早日南下就职。)29日晚,曹锟部队的乱军骚扰了代表团驻地。蔡元培等人听到密集的枪声,连夜随人逃离险地,真的相信了一旦袁世凯离开,北方局势将恶化这一说法。基于这样的判断,南京临时政府同意袁世凯在北京老巢就任临时大总统,不久政府也迁到了北京。
无疑,袁世凯是那场并不太在行的“兵变”的最大受益者。
主持兵变的曹锟是袁世凯的爱将,第三师是袁世凯最精锐的嫡系部队。兵变后,袁世凯虽然承担追究责任的巨大压力,但仍旧没有给予曹锟任何惩罚,因此天下人都认定兵变是袁世凯密授的,是向南京临时政府施压的手段。
曹锟则被视为直接指挥兵变的罪魁祸首,开始和丑闻沾染在一起。只是后来贿选总统的丑闻更大更臭,使人们忽视了曹锟还是民国历史上第一场兵变的指挥者。
二
曹锟,1862年(同治元年)生于天津大沽口贫民家庭。其父曹本生以排船为业,生子女七人,次子是曹锟。因为家境贫寒又人口众多,曹锟16岁就开始推车卖布于津沽之间,当了名布贩子。曹锟长得呆头呆脑,不是做生意的料,常常醉卧街头,身上钱财被人洗劫一空;他又长得矮胖憨厚,谁叫他帮忙,他总是不吝力气地一帮到底,人称“曹三傻子”。但是曹锟的心态很好,虽然生活贫困又被人看不起,但他不以为意,一笑了之。
曹锟的职业发展规划本是当一个街头小贩度日。所以当有一天,曹锟在推车卖布时被一个算命先生拉住打量了半天,说“你面相甚贵,日后必作县长”的时候,曹锟认为这个算命的不是想骗他钱就是故意讽刺他“曹三傻子”,挥拳将算命先生暴打了一顿。后来的发展证明,被打的算命先生不是完完全全的不学无术、骗吃骗喝,还真是有点水平的,起码能看出曹锟日后会有所发达。
小人物的成功还要感谢乱世。曹锟后来卖布经营失败,连小贩也做不了了,但历史提供给他最后一条路可以走:当兵去!(还有一说是曹锟无意得罪了家乡一户有权有势的人家,遭人追打,不得已才跑去当兵的。)年纪不小的曹锟丢下卖布车,进入了天津武备学堂学习,之后做了清军的哨官,还曾随部参加了1894年的朝鲜战争。从朝鲜战场归来后,曹锟在小站陆军草创时期,转投袁世凯门下,扛好了枪站好了队。当时曹锟已经33岁了。
矮胖子曹锟想在小站新军中谋求发展,劣势可以说非常明显。他最终能在人才济济的新军中脱颖而出,真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首先,曹锟的年纪偏大,没有任何背景,长得憨厚,做人老实巴交,常常受人欺负。然而话说回来,这种种缺点换个角度看又成了他的优点。在新军谋求发展的早期,袁世凯恰恰需要像曹锟这样老实听话、努力干活的人,于是很快就注意到了曹锟这个低级军官。曹锟看起来傻,但其实心底并不傻。他听说袁世凯的叔祖父袁甲三有个拜把子兄弟叫曹克忠,曾任广东水师提督,也是天津人,就在天津住着。于是,曹锟备下厚礼前去拜谒。曹克忠暮年见有小老乡来殷勤拜访,很高兴,听说还是同姓,马上去查族谱。一查不要紧,曹锟竟是曹克忠的族孙。曹克忠于是高兴地正式认曹锟为族孙,还派人去袁世凯那儿为曹锟的前途通融。一来二去,曹锟就成了袁世凯的亲信。对袁世凯,曹锟始终恭敬畏惧,每次谒见都军容整齐,站得笔直,从不敢坐;对曹锟,袁世凯毫不掩饰情绪,想骂就骂,而且骂得还很凶。外人看起来,觉得袁世凯似乎不喜欢傻傻的曹锟。其实,只有关系亲近的人,领导才会不假辞色地言辞训斥。真正遇到难题、急事,领导也都交给这样的部下去办。
曹锟就这样一直跟随袁世凯,在1907年荣升为第三镇统制。第三镇是北洋军的精锐,也是袁世凯的王牌,曹锟担任此职后,开始被人所注意。后来袁世凯遭到清廷猜忌时,徐世昌设法将第三镇调往吉林、黑龙江等地。袁世凯重返政坛后,曹锟的第三镇奉调入关,不是去镇压武昌起义,而是驻扎在山西娘子关,镇压山西阎锡山,监视有异心的吴禄贞。好钢用在刀刃上,可见在当时袁世凯心目中,镇压武昌起义远远不如稳定后方重要。此后,曹锟长期担任第三镇统制、第三师师长,1912年2月在北京纵兵哗变为袁世凯提供了在北京就职的借口。1914年4月任长江上游警备司令,率第三师进驻湖南监视南方革命势力。和冯国璋、段祺瑞等人不同,曹锟积极支持袁世凯称帝,接受了袁世凯“虎威将军”的称号和“一等伯”的爵位。护国运动爆发后的1916年1月,曹锟还奉命率部入川,与入川的云南护国军作战。袁世凯死后,曹锟非但没有受到惩罚,还继续活跃在政坛上。因为他掌握着北洋军的精锐主力,之后历届北洋政府还需要倚重他。
1916年9月,曹锟出任直隶督军。他长期驻防保定,使直隶地区牢固掌握在直系手中。等直系首领冯国璋死后,曹锟因为兵多地广,超越王占元等人,成为了新直系的首领。
曹吴配合:最大的本钱
一
小布贩曹锟天生就有领导才能。当总统的时候,外交总长顾维钧和陆军总长陆锦、交通总长吴毓麟等人不和,双方曾就驻伦敦公使的问题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吴毓麟是曹锟的爱将,跑过去向曹锟进谗言。曹锟立刻沉下脸来说:“老弟,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外交?因为我不懂外交,才请顾先生来当外交总长,你们为什么要横加干预?”
没文化的曹锟眼光很锐利。1920年华北大旱,田产荒芜,耕牛闲置。直隶的牛价大跌。曹锟乘机四处派人以每头3元的低价收购耕牛,计划以每头23元的价格出口国外来牟利。此举遭到百姓反对,北洋政府迫于压力禁止耕牛出口。曹锟手里积压了上万头牛,卖不出去。他随即下令宰杀全部耕牛,加工制成咸牛肉出口,依然赚了大把钞票。这就好像当年前往小站投奔袁世凯一样,是需要独到的眼光的。
领导才能和锐利眼光相接合,让曹锟获得了人生“最大的本钱”。
1913年曹锟进军湖南。时任湖南督军汤芗铭向曹锟讨要第三师的一个军官:“三哥,我们来学学古人借将的故事如何?你手下有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请你借给我用。”曹锟问:“你要借谁?”汤芗铭说:“吴佩孚!”
吴佩孚,山东蓬莱人,早年从军,在第三师内升任至炮兵团长,但一直没有引起曹锟的注意。50当时,吴佩孚刚被明升暗降为第三师副官长,正郁闷得不行。汤芗铭就想借来协助自己治理湖南。可曹锟从他的借人过程中敏锐地意识到吴佩孚的价值,马上把吴佩孚找来深入交谈,认定此人果然出类拔萃,马上任命吴佩孚为第六旅旅长,引为军师和助手。汤芗铭因为有挖掘吴佩孚的伯乐之功,曹锟很感激。之后汤芗铭仕途坎坷,境遇落魄,曹锟始终护着他。也有说法是汤芗铭向曹锟借用吴佩孚并非要重用他,而是要陷害他。原来汤芗铭在湖南杀戮过重,人称“屠夫”;而吴佩孚很注意和湖南绅商民众搞好关系,还在全省大会上公开批评汤芗铭害民。汤芗铭就想把吴佩孚“借”过来当自己的部下,以便好好“收拾”他,不想歪打正着,成全了曹锟和吴佩孚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