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出去玩,大家曾有一番辩论,李瑞明是“山水派”,主张到大自然中体验野趣;沈原是“楼阁派”,主张逛名胜古迹。平时放了学,大家就钻到一个人家里,关起门打牌、侃山。当时,正时髦旧体诗,一本王力《诗词格律》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于是,有了空就在一起凑歪诗,都是些打油诗、顺口溜。
那时,北海仿膳饭庄开在北海公园的南门,紧挨售票房。郭赤婴等人就结队去仿膳喝啤酒。当时曾有打油诗为证:“辣椒茶叶花椒酒,抢完花生争佛手。”前一句,讲有人离桌,另外一个偷将辣椒放入他的茶中。椒酒不是古人所谓椒酒,而是将花椒放入别人的啤酒中。后一句所讲的“争佛手”,在当时是很便宜的一种小吃,面皮卷肉放入油中炸制而成。这样在饭桌上对句,能够对四五轮。因为有情节,所以至今能够记起。
72中这几个同学家中几乎都有“历史问题”,有的是共产党里的问题,有的是所谓的历史问题。王长华的父亲1948年复旦毕业,当时大学毕业即失业。其伯父是国防部二厅国民党将军,为王父在国民党军队中找了个职位,并封了个上校。当时,国民党已开始安排在大陆撤退,王父正与其母恋爱,母亲不愿去台湾,其父就留下了。解放后,其父虽然是“空头上校”,但仍被视为反动军官,20年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当时,因家中受冲击王长华心情苦闷,不免颠三倒四。沈原开玩笑说他是“女娲转世”。一次对句,王长华说:“五彩祥云托女娲。”郭赤婴对:“遍天豪气贯长华。”沈原续对:“初学仗义复旦府,”郭赤婴说最后句:“党国便是寡人家。”王长华气得脸发青。当时,大家都忙劝他,赔不是,因为当时他特别苦闷。郭赤婴宽慰他讲:“大家爸爸不管是哪个党的,反正都有问题,都一样!”
1971年,70届诸人都面临下乡插队。沈原等人被分配到北京房山贾峪口插队。郭赤婴先去了一年宁夏,后又回到牛栏山插队。王燕在房山坨里当铁道兵,仍然不轻松,整日在野外施工。王燕是这个圈子里第一个开始认真写诗的,1970年正经地写了几首诗,圈子里的人读后都受到触动。
七律 (王燕)
男儿立志国为家,耻向孟尝弹锴铗。
难与齐躯夷羿射,却来并讨共工伐。
搏回浑沌惜盘古,锻得吴钩鉴女娲。
先砌彩石铺碧落,再削鳌骨正中华。
受到王燕的影响,李玉明、郭赤婴也开始正式写诗。
3.插队逸事
分配到顺义牛栏山公社的知青,平均每7-8名在一个生产队。当地种玉米、高粱、小麦、大麦,有个别生产队每年还种一季水稻。下田同社员一起干活,尽管累,知青仍能“膘”着干。男知青才能挣7-8个工分,女知青更亏,才4-5分。可活并不比老乡少干。当时生产队规定一年出工300天以上的,才能按10分算。知青经常节假回家,往往凑不够300天,这条规定是专门为知青制定的,知青都感到冤。郭赤婴最多挣到8.5个工分(合人民币6-7毛),干一年可分10-20元,自觉已很满足。
知青吃食很差,当地知青中流行谚语“眼大窝头小,粥稀咸菜少。”在乡下干了三四年,大伙心都“踏实”了,也学老乡养了两口猪,喂剩下的泔水。
虽然牛栏山离北京不远,但知青们仍感苦闷。农忙时活最累,人像拴在磨上的驴,想家也回不去。说是不计较那几毛钱工分,可当时谁家里生活也不富裕。知青们普遍心灰意冷。
郭赤婴等人玩心难收,常结伙去赶集,闲时在各村知青点串。有时背个旧军挎,去逛承德外八庙,蹭火车,住大车店(一宿6毛)。当时吃食很便宜,栗子2毛一斤,核桃4毛一斤,买一挎包边遛边吃。
闲了没事,知青们就“攒诗”取乐,也出了不少笑话。
一次,郭赤婴和几个72中的插队同学,一同结伴到贾玉口去玩。大家爬到山顶,小憩的时候开始作诗。由一个人先说第一句,依此韵各作一首。这次,第一个说的是陈小禹,其父是人艺演员,在《茶馆》中饰国会议员。陈新学作诗,第一句才出口,大家都想笑。他说的第一句是:“站在高山望北京”,等到别人都作完第一句,又轮到他,他说的第二句是:“心中一轮红日升。”这时,已有笑声,当时,大家都说亏他想得出。第三句,陈小禹说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等到大家都作完了诗,都猜他的第四句是什么,陈小禹憋了半天,说:“天安门上挂红星”。知青们哄堂大笑。
在郭赤婴诸人的圈子里,攒出的诗,都在圈内传看。绝大多数是旧体,还有不少“打油”。郭赤婴有:“袖底清风人不见,樽前失语鬼先知。”沈原有:“流光记取错中直”,李瑞明有:“胸中崔嵬浇不胜,万丈青壁依天开。”
1975年,郭赤婴写了一首《满江红》得到圈内朋友认可。后拿给其父看,其父说:“十年事、耿于怀”这句可改,但这一句最终也未改。
满江红
折断平川,山骤起,腾龙跃海。
燕天阔,秋云浮缓,孤鸡翼决。
莫叹牛栏金牛去,长怀野岭霜菊在。
忆甲寅西陆跨潮河,夸豪迈。
握锄柄,磨灵台。
十年事,耿于怀。
看风云骤变,勇争兴衰。
苦雨滂沱枯木朽,惊雷响彻新天开。
待中秋八月望钱江,怒潮来。
1973年王燕从部队复员,分配到市自来水公司当工人,这在当时是相当令人羡慕的。郭赤婴等人有时回京聚会。圈内风行了一阵小说、散文。郭赤婴从宁夏带回来的《沙枣的回忆》(散文)被诸人转抄。王燕写了一篇小说,内容是讲土改时期,阶级报复。有一个乡下民兵干部,土改时娶了地主女儿姐俩。姐姐特狠,但胸有城府,妹妹善良,但心眼窄想不开。后来小的被整死了。老大一狠心把姐妹俩生的两个儿子杀死毒死。此事据说曾真有其事。
王燕当时还写了一首童话诗。大致讲,一男孩瞎了,神告诉一女孩,用某种草上的露水洗眼,即可复明。小女孩就去寻找这种仙草,一路上有许多奇异的遭遇。当时大家读了都觉得挺好。后来,郭赤婴还写了小说《倒霉的还是我们》,讲大队书记参加学大寨会议,回队传达。社员史增福和增福嫂,被命令毁自留园、砍树。写一晚上发生的事,书记连夜动员砍树,农民们唉声叹气。
在这样一个小圈子、小气候里,72中的知青排遣了生活的失落感和愁苦,度过了一个个寂寞的日子。王燕当时写有一首长诗,反映了圈内共同的感慨:
秋风竹杖旧纶巾,
壮士长依不朽身。
故久人情心似铁,
消磨事理发如银。
……
二百朝廷随逝水,
五千仞岳上摩云。
……
莫害流光推万物,
中怀不饮自甘醇。
沈卫国去山西插队后,1969年从生产队给杨建国等人来了一封信。告知山西农村甚苦,此地无酱油,每人一年才半斤油。并说,报上天天说,现在比过去--解放前“三自一包”强,可老乡讲,“三自一包”时,倒普遍够吃,家家有余粮,现在呢,几乎家家要借粮。他让杨建国诸人在进入社会前,要有思想准备。
半年后杨建国、徐小欢同乘一趟列车赴北大荒宝泉岭。杨建国在连队开山炸石、造屋,后又调入牧羊班。徐小欢当了农工,又调到连部当了通信员。逢过元旦、春节,两人可以在场部一聚,买几听水果、肉罐头,坐在草甸子的塔头上大餐一顿。
杨建国在农场第一年还没有多少挫折感,曾写有《悼金训华》:“十九男儿上洪峰,敢抛热血溅苍穹”等诗。徐小欢则有《五律》:“故朋渺黄鹤,新知梦中悬”等诗。
进入1970年,在宝泉岭杨、徐二人已深感处境的严峻。
1970年的阴历八月十五日,在东北兵团15团29连,当农场职工们已经收工回家了,指导员下令,今晚上“小跃进”。于是,全连知青在晚饭后,集体下到地号割豆子。经过一天的田间劳动之后,此刻的“跃进”实际上已经是肉体刑罚。当十五的一轮圆月升起来时,首先是上海男女知青低声呜咽,随之是全体北京、哈尔滨女知青的抽泣,男知青们眼中都含满了泪水,全体知青哭成了一片。上海知青不分男女大家抱成一团……可是哭归哭,跃进指标必须完成啊!在哭够之后,知青们拾起镰,在月光下边哭边割……此时,杨建国泪水、汗水一齐淌进嘴里,感到他的“战歌”再也唱不出来了,仿佛骨鲠在喉。在这之后,他支边的决心动摇了……
4.军中唱和
1971年,杨建国怀着愧疚而又依恋的心情离开了北大荒,“走后门”入伍。徐小欢在其后两个月,也借机溜出连队,跋涉草甸子,扒火车返回北京,赶上了入伍末班车。
1971年九一三事件爆发,全国震动,在小圈子里引起了一片欣喜,特别是家庭受运动冲击的人。在农村劳动的郭赤婴给杨建国写信说:“此地几个朋友打酒庆贺,有一释重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