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一大清早,内务府的统领公公带着司宫仪便来到我暂居的宜棠苑传允祺旨意。我正焚香净身,妆晨忽然抱了一件很是繁复华丽的衣裳绕了进来,恭谨地放在一边。我不由微微蹙眉,“这衣裳?”
妆晨笑道:“是内务府送来的,让小姐一会穿了出去听旨,怕是有封赏呢。”
我沉吟不语,不知允祺究竟想做什么。水温渐渐凉了,我跨出浴桶,一旁绣夜忙取来棉巾为我拭干身体后穿上亵衣。妆晨随即将那衣裳抖展开来,我只睨了一眼,面色已然大变。
明红色蹙金丝重绣九凤牡丹云锦裙,腰间金章绶带,下摆细密密地绣着金丝鸾纹——这分明是我大楚朝封后典礼所用的吉服!
我推开妆晨的手,示意绣夜取了我平日惯穿的衣裳来。云水碧的一件襦裙,浅碧色的密绣湘妃竹云锦上衣,月牙白繁绣海纹下裙,腰间系了根深翡色的青绮绫。又唤妆晨:“堕马髻。”
妆晨面色微变,扶了我在妆台前坐下,一手抽出绾发的玉簪,一手执起我顺势而下的青丝在手中辗转挽着,叹道:“小姐何必故意与皇上作对。”
“终不然我当欢天喜地地换上这身吉服去接受封赏?”我身形未动,只微微挑眉睨了她一眼,“妆晨,你究竟想说什么?”从漠国回来,妆晨的情绪便总有些进退失据,完全不似从前的冷静自持。我一直冷眼旁观,虽不疑她,但心中多少有些不解。
“小姐这是说哪里话来?”镜中的她虽极力自持,眉眼间却仍是难掩的一派落寞,兼之我隐隐约约的质问,她有些微的慌乱。“奴婢是担心小姐一味推拒引起皇上不满,届时只怕连老爷那里都会受了牵连呢。”
她口中说着话,手上也不曾停,双手几个回落,很是熟练地将我脑后乌发结椎盘扎。
“你倒很是体察允祺的心思。”我蓦地轻笑,感觉脑后握着我的头发的手明显地一顿。“若你不是自幼跟着我的人,我几乎要当你是允祺的说客了。”
“……小姐真会说笑。”妆晨转过身去首饰盒中挑选饰物,我瞧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得声音闷闷地传来。
指腹轻轻扶着鬓角,赤金嵌玉的丹凤步摇便稳稳地簪了进去,曳下的流珠就着朝阳荡出了旖旎的光影。金花银叶的玫瑰晶头钿粲然点缀在脑后两侧,又仔细戴上了一对翡翠明月簪珥。
晕了玉簪粉,描了远山黛,点了妃红的胭脂,同色眼影膏子,一旁绣夜笑道:“小姐今儿的妆扮倒跟这节气很是相衬呢。”
我对镜自顾一番,只见果不其然,碧色的衣裳,浅妃色的妆容,倒果真类极了这初春的气象,不由含笑不语。起身走到窗前,窗台上那只水纹青螺瓶中正供了一丛白兰,我信手拈起一朵凑到鼻边轻嗅,只觉鼻翼生香,脑中霎时清明。
“小姐预备怎么处理?”绣夜走近前来,嘴角轻扯,努了努窗外那一列齐整整守候着的侍从,一脸的不耐。
“还能怎么处理。”我轻笑,“管它地动山摇,我自巍然不倒。”我说着一甩袖,扭头便走了出去。
甫一踏出院门,便见鸾鸟玉带车拖着长长的列队在殿外候着了,临风并着那统领公公迎上前来,那公公见我并未换上吉服不由微微一愣,“这……”
我故意装作不知,携了裙袂便盈盈下拜:“苏宓接旨。”
那公公忙抢上一步扶住我,一脸紧张惶恐,一叠声道:“娘娘快快请起,折杀老奴,折杀老奴了!”
黛眉微挑,我似笑非笑地望他:“本宫竟不知这宜棠苑竟住着哪位娘娘,公公可是进错院子了?”
一旁临风道:“郡主何必为难小人们呢,小人们也是奉旨行事,还请郡主换上吉服,移驾太庙。”
“太庙什么的就不必了。”我仍是一脸淡淡的笑意,语气却清冽如霜,冷绝如冰。“你尽可以去回复皇上,那件衣裳,苏宓此生怕是永无穿上的一日,还请皇上另择她人,莫再强人所难。”
临风一脸为难地开口:“郡主——”
我摆手,“不必多说。”
临风微一踯躅,转身自去取了一个玉匣,在我身前跪下,将那玉匣打开高举过头,道:“请郡主过目。”
匣中赫然端放着一本明光照人的金册和一枚金印。我心头突地一跳,伸手取过金册,展开。
今日才知,原来我早已是局中物……
礼部颁下的十二页皇后金册捧在手中,我愕然地看着金册上金玺鸾钮,朱砂写作的行行宝篆小字: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於宫壶。芳流彤史。母仪用式於家邦。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咨尔玺阳郡主苏氏,兵部尚书苏承风之女,毓质名门,扬休令问。温恭懋著,夙效顺而无违。礼教克娴,益勤修而罔怠。曾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落款处是允祺的玉玺,年号昭庆。我微微冷笑,将金册放回匣中,又顺手翻开一旁的金印,那拳头大小的一颗金块此时亦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被赋予了极为沉重的意义。指腹自那四个阳刻篆字上缓缓摩过,我轻语呢喃:“皇后金宝。”
临风正色道:“皇上待郡主之心,日月可鉴。”
“确是日月可鉴。”我心中暗自生冷,将玉匣合上。“既是做足了规矩,为何金册之上却没有太后的金印?只凭你们一个二个红口白舌,带了这所谓金册金宝而来便是立后?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要本宫如何相信你们?本宫倒要去请示一下太后,我大楚朝立后岂能如此儿戏!”
“郡主请留步!”
我只作势挪步,临风便情急出声,我望着他焦急的面色,冷冷道:“先斩后奏,又想故技重施。”
临风一怔,忙低了头去,一时不敢接话。我叹道:“都回去罢。一大清早的,好没意思!”
临风犹疑了片刻,缓缓起身,看了看怀中的匣子,又偷眼睨了睨我,一脸欲言又止的纠结表情,我叹道:“你还有何话说?”
他怔怔摇头。放眼他身后那一长列唱戏般热闹的排场,仿佛幼年时玩过的家家酒一般,除了闹剧,我想不到别的词语。我只觉头痛不已,“害怕回去无法交代?”
他很快点头。
……
我让绣夜抱了那吉服出来给了他,再次摆手示意他带着列队赶紧离开。回屋的同时丢下一句:
“你告诉他,再过几日便是清明佳节,宫中也值多事之秋,这时当还是消停些罢,出了乱子,谁也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