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出了茶坊,我盈盈立于滴雨檐下,但见得天际已是乌濛濛一片,细雨如丝,潺潺而落,青石板的街道被雨水冲洗过,愈发的透亮了起来。
妆晨眼见雨势不小,忍不住劝道:“小姐,不如还是在这茶坊小坐一会,等雨停了再走罢?”
原先远远跟着我进了茶坊,在一楼围了张桌子的那五名侍从此时已有人冒雨去买了伞来,小心翼翼地凑近前来道:“公——呃小姐,请用伞。”
裹了黄油布的山水纸伞,翠骨青青,我伸手接过抖展开来,“你们在这小坐片刻,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小姐!”妆晨与绣夜齐声唤道,“那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我不以为意,手指在微微粗糙的伞柄上轻轻摩挲,“你们买了几枝伞?”
那侍从显是不知我为何有此一问,有些惶恐,垂首道:“回小姐的话,只买了一枝。”
“真是小气。”我莞尔一笑,“再去买上一枝,记得挑个精致剔透些的。”
“是,小姐。”那侍从脸上一白,显然是以为我嫌弃他之前买的那枝伞太过粗糙了,一时很是不安,抬腿便要出去。
望着他急乎乎的背影,我淡淡加了一句。“等下若是二楼的董家小姐下来了,记得给她送去。”
“是、是!”他连声应着,闷着头边冲进了雨中。
绣夜眼见我跟着便往出走去,忙追着走了几步,道:“小姐小姐,您真的不要奴婢们跟着么?”
我摇头道:“不必,你们便在此处等我,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到河堤走走,不必跟着了。”我说着便转身走了出去。
雨势并不很大,这纯江南的和风细雨,便是偶尔挟着风势扑到面上,也是淡淡的沁凉,只在皮肤上湿滑纠缠,并不入骨。沿着青石板的街道缓缓而行,只不一会,鞋面便渐渐的有些****了。因着这场春雨,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街边的生意人也早就互相帮衬着将摊子都撤了,推着小车在滴雨檐下找好了避雨之处。我撑着纸伞慢慢走着,说是去河堤,其实也并没想好定要去那里,只是突然觉得压抑而不快,很想一个人走走,静静。
走出这条街,离着河堤也便不远了。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丝毫未受这突来的雨势影响而少了歌声舞影。堤岸上满栽着杨柳青青,在和风轻拂下便如伸展了肢体款款起舞的舞姬,轻拢慢捻,皆是风情。
四月乍暖还寒时候,十里秦淮,流觞曲水,便连那静默的河水也似添了清雅的心思,映照着胭脂香浓,清歌曼舞,不管是添香弄琴,赌书泼茶,还是青丝煮酒,总少不了公子多情,佳人如玉,两相意合。
我独自立于河岸之旁,任雨丝辗转轻拂,望水面澹澹生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不惯是个总喜爱伤春悲秋之人,便是彼时被强命和亲,亦是顺应了大局,并未为此多感不公,扭捏挣扎。然而此时回到旧家乡,站在这碧波荡漾的十里秦淮,心头最深处那一处绵软却不知怎地,忽而便被勾起了愁思。
街边的酒坊里,执着红牙板的清秀女子正曼声清唱,声动梁尘,便如黄莺出谷,乳燕归巢。“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换了只手执伞,不由轻笑。好曲,此番唱来虽不应景,却是应情。略一恍惚的时分,又听得阁楼里有女子脆声轻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语音轻慢,似有无限落寞。我正悠悠凝思,便见一对燕儿低低地擦着河面飞过,倒真是应了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只是对于燕儿来说,王谢堂前也好,寻常百姓也罢,它所祈求的不过只是那一巢安宁,何苦牵扯上那世人的攀高畏低,登高跌重后的颠沛流离?
且住。我暗暗生悔,早知这雨中漫步会勾起如此愁思,真不该任性妄为。如今已是万般不由人,诸事皆在弦,那容得我竟有闲心在此感春悲秋,听诗弄词。一念既起,我悠悠转身便上了河堤,往来时路上走去。不经意地一个抬眸,却见临街酒楼二楼临窗处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一手举杯,正独斟独饮。
隔地远了,便有些瞧不清楚,却也因着瞧不清楚,竟恍惚觉得他似极了某人。
一般宽厚的肩膀,一般高大的腰身,甚至,一般的发乌如墨,侧脸如削。我缓缓摇头,心中暗自好笑。原以为总能瞒过他人,瞒过自己,可我终究是这俗世中的女子,初初扎入心头的那根刺,永生无法拔除,便是强拔了去,也是扯起一片血肉淋漓,毕生难愈的伤痕。
怎么可能是那个人呢?思念至此,竟是连眼睛也信不过了。
“卫儿,你慢点跑,小心摔跤!”
正行处,不提防一个小小的身影蓦地窜到身前,只闷着头一撞,我这壁厢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呀”得一声惊叫,便连人带伞摔到了地上,溅起一片淋漓。
“这位小姐,这位小姐你没事罢!”口唤卫儿的年轻妇人疾步奔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扶了起来,一叠声地问道。
好像摔痛了膝盖与手肘。我暗想,不过无伤大雅,只是衣裳沾了泥泞有些丢脸,不过那也无妨,反正这街上行人甚少,便是偶有如我一般漫步雨中的,此时也不过是匆匆一眼,转瞬即逝。我起身捡起纸伞,拍了拍纸上的泥泞,在那少妇牵着那顽皮小童在我身前站定之前,微笑开口。“无妨。”
“卫儿快给这位姊姊道歉!”那少妇正低头训斥稚儿,闻言显是吃了一惊,好半晌才回味过来,露出喜色。“多谢小姐宽宏大量!多谢小姐!”
那小童觑眼瞧我,一脸的不以为然,但终究是在母亲的敦促下说了句:“姊姊对不起。”末了还冲我吐了吐舌,以示不服。
望着他顽皮活泼的模样,一霎时惇儿的形貌登时在心头转了几转。心头有丝丝徒然的钝痛,我探手抚了抚他乌墨墨的头顶心,没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这一场闹剧倒也不算没有收获,那五名尾巴见我摔在路上,登时放弃了隐藏,全部现身。在我转身走开两步后,个个淋地落汤鸡般在不远处一个滴雨檐下杵着,紧张兮兮地看着我。
好丢脸。这是我唯一的想法,我只当是没有相干的人看到自己的倒霉样,却不想连这点小小的心愿也不能如愿。正欲开口,却蓦地惊觉后脑有些不自在的灼热,仿佛正被不知谁人死死地盯视一般。于是霍然转身,四处望了望,却只见满目的风、雨,三两行人,此外并无异常。轻叹,只觉自这五名尾巴现身后未免过于多心了,又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这才收拾情绪,提着湿潮的裙袂率先往回走去,耳畔飘来曼声清吟:
“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很好。应情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