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
今年春天,我听到一个消息,说是一直住在旧金山的前辈女作家谢冰莹,似乎有了健忘症的现象,她的女儿拟接她共同生活。我听了连忙告诉我大女儿夏祖美,请她打个电话探听探听。因为孩子们都和谢阿姨很熟,又因住旧金山,也不时有来往。冰莹先生是独住在百老汇路的一家老人安养中心,一向都很平安。她原是和丈夫贾先生同住,贾先生过世后便独居于此多年了。朋友多,倒也不寂寞。我每赴美,都会到那个拥挤、塞满了东西的小屋去探望她,她见台湾来的人最高兴了。虽然拄着四脚拐杖,也是乐呵呵地给客人沏茶端点心。
冰莹先生的腿,是因为当年与贾先生移民赴美,在船上摔断的,直到上了岸才动手术,但那手术并不是很理想,所以多年来一直不良于行。但她是一个生命力和活动力很强的人,又节省,每次出门,不论是参加什么会,或者看朋友、买东西,都拄着拐杖赶公车,日子倒也过得潇洒。中间也回来过台湾两次。她在师大原还留有宿舍,让给别人住。记得梁实秋先生自美来函,就曾在信中有云:“……谢冰莹也有信来,据告不拟再开刀。我觉得她太不幸了,我很同情她。”可见她的腿一直受困扰。
等到祖美回电话告知我说:“我给谢阿姨打电话过去,报名说我是美丽(祖美小名),她不知道,我又说我是林海音的女儿,她似乎也茫然。又问她是否子女要接她同住,谢阿姨倒是承认,但又说不出确实地址。”我听了也很着急,怕自此失去连络,便叫女儿再打听仔细。过了一阵,祖美写来一信,详细地报告了她所探听的谢阿姨情况,是这样写的:
……我刚才打电话给谢阿姨的妹妹(严师母),她是谢阿姨的同父异母妹妹。谢阿姨的情形是:
大概在一年半前,他们就发觉谢阿姨有点不对劲,所谓的不对劲是有健忘症,我想也就是老人痴呆症吧!于是她的女儿决定接母亲去她家同住。大家不太赞成,因为女婿是洋人,但女儿特孝顺,坚持要接,就在两个月前女儿来了。但不巧,就在女儿来的当天晚上,谢阿姨半夜一点由床上起来上厕所,就摔倒了,把坐骨摔断,马上就住进医院开刀,接上一根钢管。没想不到几天,钢管就由里面穿出体外,原来是骨头碎了,于是只好再放一个人造骨头在里面,再接一次钢管。第二次开刀非常痛苦,人也昏迷了好几天,一共住院五十天。出院后医院安排她住到疗养院去,但那个疗养院,又破又潮湿,她女儿不愿意,于是只好送谢阿姨回自己家住。目前请了由大陆出来的一对夫妇照顾她。晚上那位太太住在那里。现在可以用钢架(walker)走几步,多半时候都是坐轮椅。好在谢阿姨平时身体底子好,否则这次开刀是不可能恢复到目前这个情况的。现在饮食已经可以吃正常人食物了。这些都是严师母告诉我的情形。妈就按照这个写或告诉您的朋友们吧!
祖美是于本年五月底发出这封信的,我收到后首先就给台南的苏雪林先生寄出,因为她们老姐儿俩是台湾硕果仅存的前辈女作家,又是好朋友。
看冰莹先生的情形,令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她的身体在这种情形下,居然恢复了,本来冰莹先生这辈子就是以坚强的毅力在人生路上奔波,梁实秋先生说她是一个很厚道的人,一点儿也不错。现在只盼她脑力和她的身体一样渐渐恢复吧。写到这儿又想起一事,也是上半年时,我的儿媳来台,跟我谈起在旧金山有一次参加一个集会,别人谈话说如何敬佩已九十岁的冰莹先生,谁知轮她站起来说话,竟说她自己“已经八十岁了”等语,可见记忆力已差矣!
给苏雪林先生发出信不久,就收到她的回信,原来苏先生给冰莹写了一信,请祖美转交,信是这样写的:
冰莹:你好
我是苏雪林,不知你还记得否?以前你与我通信频繁,近三年来只字都无,不知何故?听说你近来又摔跤,入了医院,但已好些了。你的妹子严师母也到了美国陪伴你,又有一对中国籍夫妇侍奉你,我才放心了。我也常摔跤,病了近三年,但望你写几个字给我,要你亲笔。切盼。即颂近佳。
雪林启
1995.6.21
苏先生为了怕冰莹也忘记她,所以一开头就写“我是苏雪林”。我也不知此信发出,会有什么回音,谁知过了一个多星期,冰莹的回信就来了,而且确是亲笔的,她说:
雪林姐:您好,来信拜收,非常高兴!
冰莹也许是今年流年不利,常常跌倒,真是倒霉!
现在家休息,收到您的信知道您近来不太好,我很挂念。我们常常不通信,这是不好的,有时我太不舒服,有时身体太坏,我什么都不想做,人懒得不像话,此后要振作起来,才像个人样。
雪林姐,请好好保重,不要过劳,以后我们常常通信吧!祝姐健康
愚妹冰莹草上7月7日
所谓“常常通信”,对于苏先生来讲,不是难事,苏先生几乎是无信不复,而且速度之快,没人能比得上。就以过年时的贺年片来说,我与何凡向不主动发片,但人家来了贺片,我们都会回的,礼貌嘛!只有苏先生这老前辈却是一向主动先贺年,弄得我们夫妇很难为情,所以去年要过年时,我就提醒何凡说,“我们今年一定要主动先寄贺片给苏先生,否则太不好意思了。”于是便破例先寄了去,谁知过几天便也收到苏先生的,原来我们彼此的贺片在路上相遇了!
凌叔华
我这篇敬老之作,原是要写我所熟识、目前高龄在世的谢冰莹(九十岁)、谢冰心(九十六岁)和苏雪林(一百岁)三位的,写冰莹时,我为找寻照片,意外地发现1970年我给凌叔华和谢冰莹拍的合照。我很高兴地抽出这张照片,不免边看边回忆,二十四年前的情景,一下涌向脑际。那年六月,“故宫博物院”的古画讨论会在台北举行,邀请了海内外的多位学者、画家、专家,凌叔华女士便是来参加古画讨论会的。我很兴奋,因为凌叔华是我在初中对新文艺开窍时的最心仪的作家。如今听说她将来台,怎不高兴。会在中山楼举行,我首先就和张秀亚联络,她也很兴奋,因为我俩都是“凌迷”。在那一两百人的茶会中,我和张秀亚是专门找凌叔华的。找到了以后,是谢冰莹先问她:“认识我吗?”凌叔华愣了半天竟没认出来,我觉得很奇怪,她们是同辈女作家呀!等到说明后,凌叔华才拉着冰莹的手说:“你瘦了好多啊!我简直认不出来了!”凌谢合影,便是我在会中给她们拍的“瘦了很多”的照片。
自那以后,我和凌叔华便略有音讯往来。她一直住在英国,她的第一篇(也是唯有的一篇)在台湾发表的作品《下一代》,便是由那时也在英国的徐钟珮寄来给我刊在《纯文学》月刊的。有了这一层文艺之交,我才算正式和心仪的凌叔华有了往来。在台湾,她的老朋友是苏雪林,她们当年曾同在武昌,还有一位女作家袁昌英,她们被称为是“珞珈山上三女杰”,是文学史料不可不提的。她到英国后,便都以英文写作,在研究方面,是专研究绘画了,因为她自己也是画家呢!她用英文写作是受了维吉尼亚·吴尔芙的影响和鼓励,吴尔芙一直鼓励她用英文写作,并且说要写自身熟悉的事物,这便是《古韵》(Ancient Melodies)的由来了。
我于1990年的5月,回到我的第二故乡北京去。在北京只有一周的停留,是够紧张的了。夏家在北京原是大家庭,现在还有二三十口家人在京,我去了,他们很兴奋,天津、镇江的家人也来会亲,忙得不可开交时,侄子告诉我,凌叔华正因病住在石景山医院,侄子家也住那一带,可以陪我去探望病中的凌叔华。我算计时间以及其他种种不便,终于牺牲了探望我自年轻即心仪的作家的最后一面,虽为憾事,但也觉得在她病重时我前往,究竟还能认识我吗?果然在我21号离开北京,她就于次日离开人间了。我读报导,想到她能在九十高龄(她生于1904年)叶落归于北京,并且要求去几处地方(北海观景、故居史家胡同),也都达到目的,并且在京度过她的九十整寿生日,死亦无憾矣!可惜的是《古韵》一书,由年轻朋友傅光明翻译,直到她去世后才在台湾出版,凌叔华未得一见。
苏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