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的下午,母亲把我叫到厨房,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爱官,再去姑妈家一趟吧!”
“菜不是都买了吗?”我闻见灶上的红烧肉香,纱橱里也好像碗碗盘盘有了几样菜。
自从父亲死后,便靠母亲十指缝缀养活一家人,粗茶淡饭已经很勉强,可是到了年节,母亲却不肯将就,总要四盘八碗地摆上去,先供父亲,然后撤下来回锅热热。我们一年只吃这样一次比较丰美的年夜饭,还要母亲多方操心。这一年,我记得母亲是先派二姐到堂叔家借的钱对付买了年菜,现在又派我去姑妈家,当然除了借钱不会有更好的差事。我们平日事事顺从寡母的心,唯有提到上阔亲戚家,姐妹们便你推我躲,不肯上前。
母亲又温柔地向我说:“傻丫头,还有明天呢,从你二叔那儿借来的二十块,刚够买些菜,明天开了门打发这赏那赏的,事也可多哪!去吧,爱官!”
听到妈末一句话的声音,总不忍违背了她,不得已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姑妈家去走一趟。进了姑妈家的门,只见老妈子、听差穿梭似的忙,我打开堂屋的门,一股热气扑面,看见桌上椅上摆满了礼品,表妹见我来了头也懒得抬。姑妈正扯了嗓门骂佣人,她没有看见我。我轻轻地喊了声:“姑妈!”她没听见,我待在那儿好难受。老半天,姑妈才认清了我,她说:“哟,爱官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这群没用的老妈子……”接着她跟我开了河,她说这样涨那样贵,买这买那花了多少钱,全是她的阔事,我嘴里唯唯称是,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开口向她借钱,临来时母亲教了我一大套好听的话,全用不上了。后来姑妈说够了,才想起来:“你妈你姐姐都好哇?我还要叫她给我织件毛衣呢!”
好不容易抓住这个机会,我这才赶紧接上话:“我妈好,让您惦记,我妈说……”姑妈一听是借钱,就不像刚才那么高兴了,她虽还是笑,笑得怎么也不自然了。她先向表妹说:“去,看你爸爸那儿有零钱没有?我这儿没有了。”表妹坐在那儿扭一扭腰,表示不高兴去。姑妈没办法,往腰里掏,掏,掏,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来,晃了好几晃才递到我手里。接着她又足足教训了我一顿,她说什么要好好用功,才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又说什么要省吃省穿,钱来得不容易,还有什么别学坏,别乱跑,别贪玩等等。我连声答应着,我知道一个穷亲戚向阔亲戚借钱的滋味,我知道该怎么低声下气。屋里暖气开放得太高,妈妈临来时又给我加上一件当大衣穿的棉袍,我热得涨红了脸,耳根都发烧了,这时姑丈从里屋喷足了烟走出来,他对姑妈说:“让爱官回去吧,不早了,她妈回头惦记她。”我如释重负,站起来就往外跑,一股凉气迎脸打来,我舒服多了。
天黑下来,鹅毛雪下着,我的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捏着那张票子,怕它失落了似的。我凄凉孤独地走着,脑子里充满了刚才姑妈家里的情景,那些礼物,那暖洋洋的堂屋,表妹那副嘴脸,姑妈的训词……忽然我觉得头有些晕,喉咙也痒起来,是从暖室里猛一出来,吹了冷风的缘故,我靠在街旁一根电线杆子休息了一会儿。对面亮煌煌的是一家糖果店吧?只见里面人影幢幢,该是有不少办年货的人。
我走过街,想在这店里买两个梨润润我的喉咙,顺便给姐姐们带些糖果回去,我手里毕竟有了十块钱,我使劲地捏了一下,它还在。一进店,我低下头向玻璃橱里找标价最便宜的糖果。我的身旁站着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人,他的衣服正好遮住了半个柜,我抬起头来看他,是一个戴着玳瑁边近视眼镜的又瘦又高的男人,他正拿着一罐奶粉问价钱,我想站一会儿等他买完再说,我连请人“借光让一下”都不敢说。
这时我见那男人从大褂的襟上取下自来水笔,对老板说:“我今天刚好没有钱了,这钢笔先押在这里,明天再拿钱来取可以吧?”那老板,两手交插在袖笼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那男人又说:“可以吧,老板,明天我一定拿钱来,小孩子夜里没有奶吃了。”我的干喉咙里咽了一口唾沫,等着老板的答复,谁知正好照在电灯下的老板的光葫芦头,又摇了几摇。那男人把奶粉罐放下,叹了一口气出去了。
我不知怎么也跟了出去,昏沉沉的脑袋里又幻想着他那句话:“小孩子夜里没有奶吃了。”夜里没有奶吃了,夜里没有奶吃了……我忽然停住了脚,喊道:“先生!先生!”随着我把捏在手中的钞票扔在脚底下。那男人回过身来,我指着地下的钞票说:“您的钱掉了!”他犹豫了一下,张开了嘴,可没说话,弯下腰捡起那张钞票——那张还带着我的体温的钞票。随后他说:“谢谢你,小姑娘。”我们两个人表演得都够逼真。
我害羞似的跑走了,回头看那硕长的影子还愣在那里。这时远远近近的除夕的炮仗声开始乒乒乓乓响了起来;我想我该快些跑回去了,母亲还等着我吃年夜饭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