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解开包袱,摊开了一块大红洋缎,说是要做一条百裥裙,绣花的。
“绣什么呢?”龚嫂子问。
“就绣个喜鹊登梅吧!”金鲤鱼这么说了,然后指点着花样的排列,她要一幅绣满了梅花的“喜鹊登梅”,她说她就爱个梅花,自小爱梅花,爱得要命。她问龚嫂子对于她的设计,有什么意见?
龚嫂子一边听金鲤鱼说,一边在寻思,这条百裥裙是给谁穿的?给新媳妇穿的吗?不对。新媳妇不穿“喜鹊登梅”这种花样,也用不着许家给做,端木家在南边,到时候会从南边带来不知道多多少少绣活呢!她不由得问了:
“这条裙子是谁穿呀?”
“我。”金鲤鱼回答得很自然,很简单,很坚定。只是一个“我”字,分量可不轻。
“噢——”龚嫂子一时愣住了,答不上话,脑子在想,金鲤鱼要穿大红百裥裙了吗?她配吗?许家的规矩那么大,丫头收房的姨奶奶,哪就轮上穿红百裥裙了呢?就算是她生了儿子,可是在许家,她知道得很清楚,儿子归儿子,金鲤鱼归金鲤鱼呀!她很纳闷。可是她仍然笑脸迎人地依照了金鲤鱼所设计的花样——绣个满幅喜鹊登梅。她答应赶工半个月做好。
喜鹊登梅的绣花大红百裥裙做好了,是龚嫂子亲自送来的。谁有龚嫂子懂事?她知道该怎么做,因此她直截了当地就送到金鲤鱼的房里。
打开了包袱,金鲤鱼看了看,表示很满意,就随手叠好又给包上了,她那稳定而不在乎的神气,真让龚嫂子吃惊。龚嫂子暗地里在算,金鲤鱼有多大了?十六岁收房,加上十八岁的儿子,今年三十四喽!到许家也快有三十年喽,她要穿红百裥裙啦!她不知道应当怎么说,金鲤鱼到底该不该穿?
金鲤鱼自己觉得她该穿。如果没有人出来主张她穿,那么,她自己来主张好了。送走了龚嫂子回到房里,她就知道“金鲤鱼有条百裥裙”这句话,一定已经被龚嫂子从前头的门房传到太太的后上房了,甚至于跨院堆煤的小屋里,西院的丁香树底下,到处都悄声悄语在传这句话。可是,她不在乎,金鲤鱼不在乎。她正希望大家知道,她有一条大红西洋缎的绣花百裥裙了。
很早以来,她就在想这样一条裙子,像家中一切喜庆日子时,老奶奶,少奶奶,姑奶奶们所穿的一样。她要把金鲤鱼和大红百裥裙,有一天连在一起——就是在她亲生儿子振丰娶亲的那天。谁说她不能穿?这是民国了,她知道民国的意义是什么——“我也能穿大红百裥裙”,这就是民国。
百裥裙收在樟木箱子时,她并没有拿出来给任何人看,也没有任何人来问过她,大家就心照不宣吧。她也没有试穿过,用不着那么猴儿急。她非常沉着,她知道该怎么样的沉着去应付那日子——她真正把大红绣花百裥裙穿上身的日子。
可是到了冬月底,许大太太发布了一个命令,大少爷振丰娶亲的那天,家里妇女一律穿旗袍,因为这是民国了,外面已经兴穿旗袍了,而且两个新人都是念洋学堂的,大家都穿旗袍,才显得一番新气象。许大太太又说,她已经叫了亿丰祥的掌柜的来,做旗袍的绫罗绸缎会送来一车,每人一件,大家选吧。许大太太向大家说这些话的时候,曾向金鲤鱼扫了一眼。金鲤鱼坐在人堆里,眼睛可望着没有人的地方,身子扳得纹风不动,她真沉得住气。她也知道这时有多少只眼睛向她射过来,仿佛改穿旗袍是冲着她一个人发的。空气不对,她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子。她真没想到这一招儿,心像被虫啃般的痛苦。她被铁链链住了,想挣脱出来一下,都不可能。
到了大喜的日子,果然没有任何一条大红百裥裙出现。不穿大红百裥裙,固然没有身份的区别了,但是,穿了呢?不就有区别了吗?她就是要这一点点的区别呀!一条绣花大红百裥裙的分量,可比旗袍重多了,旗袍人人可以穿,大红百裥裙可不是的呀!她多少年就梦想着,有一天穿上一条绣着满是梅花的大红西洋缎的百裥裙,在上房里,在花厅上,在喜棚下走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熨得平整坚实的裙裥子里发出来的。那个声音,曾令她羡妒,令她渴望,令她伤心。
一去十年
当振丰赶到家,站在他的亲生母亲的病榻前时,金鲤鱼已经在弥留的状态中了。她仿佛睁开了眼,也仿佛哼哼地答应了儿子的呼声,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是振丰离国到日本读书十年后第一次回家——是一个急电给叫回来的。不然他会呆多久才回来呢?
当振丰十八岁刚结婚时,就感觉到家中的空气,对他的亲生母亲特别地不利,他也陷入痛苦中。他有抚养着他的母亲,宠惯着他的姐姐,关心着他的父亲,敬爱着他的亲友和仆从,但是他也有一个那样身份的亲生母亲。他知道亲生母亲有什么样的痛苦,因为传遍全家的“金鲤鱼有一条百裥裙”的笑话,已经说明了一切。在这个新旧思想交替和冲突的时代和家庭里,他也无能为力。还是远远地走开吧,走离开这个沉闷的家庭,到日本去念书吧!也许这个家庭没有了他这个目标人物,亲生母亲的强烈的身份观念,可以减轻下来,那么她的痛苦也说不定会随着消失了。他是怀着为人子的痛苦去国的,那时的心情只有自己知道,让他去告诉谁呢!
他在日本书念得很好,就一年年地待下去了。他吸收了更多更新的学识,一心想钻研更高深的学问,便自私得顾不得国里的那个大家庭了。虽然也时时会兴起对新婚妻子的歉疚,但是结果总是安慰自己说,反正成婚太早,以后的日子长远得很呢。
现在他回来了,像去国是为了亲生母亲一样,回来仍是为了她,但母亲却死了!死,一了百了。可是他知道母亲是含恨而死的,恨自己一生连想穿一次大红百裥裙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对她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她是郁郁不欢地度过了这十年的岁月吗?她也恨儿子吗?恨儿子远行不归,使她在家庭的地位,更不得伸张而永停在金鲤鱼的阶段上。生了儿子应当使母亲充满了骄傲的,她却没有得到,人们是一次次地压制了她应得的骄傲。
振丰也没有想到母亲这样早就去世了,他一直有个信念,总有一天让这个叫“妈”的母亲,和那个叫“娘”的母亲,处于同等的地位,享受到同样的快乐。这是他的孝心,悔恨在母亲的有生之年,并没有向她表示过,竟让她含恨而死。
这一家人虽然都悲伤于金鲤鱼的死,但是该行的规矩,还是要照行。出殡的那一天,为了门的问题,不能解决。说是因为门窄了些,棺材抬不过去。振丰觉得很奇怪,他问到底是哪个门嫌窄了?家人告诉他,是说的“旁门”,因为金鲤鱼是妾的身份,棺材是不能由大门抬出去的,所以他们正在计划着,要把旁边的门框临时拆下一条来,以便通过。
振丰听了,胸中有一把火,像要燃烧起来。他的脸涨红了,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故意问:
“我是姨太太生的,那么我也不能走大门了?”
老姑母苦笑着责备说:
“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你当然是可以走大门……”
振丰还没等老姑母讲完,便冲动地,一下子跑到母亲的灵堂,趴伏在棺木上,捶打痛喊着说:
“我可以走大门,那么就让我妈连着我走一回大门吧!就这么一回!就这么一回!”
所有的家人亲戚都被这景象吓住了。振丰一直伏在母亲的棺木上痛哭,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因为太意外了。结局还是振丰扶着母亲的棺柩,堂堂正正地由大门抬了出去。
他觉得他在母亲的生前,从没有能在行为上表示一点孝顺,使她开心,他那时是那么小,那么一事无知,更缺乏对母亲的身份观念的了解。现在他这样做了,不知道母亲在冥冥中可体会到他的心意?但无论如何,他沉重的心情,总算是因此减轻了许多。
现在算不得什么了
看见妈妈舍不得把百裥裙给珊珊带到学校去,爸爸倒替珊珊说情了,他对妈妈说:
“你就借她拿去吧,小孩子喜欢,就让她高兴高兴。其实,现在看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那时,一条百裥裙对于一个女人的身份,是那样地重要吗?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看女学生只要高兴,就可以随便穿上它在台上露一露。唉!时代……”
话好像没说完,就在一声感喟下戛然而止了。而珊珊只听了头一句,就高兴得把百裥裙抱了起来,其余,爸爸说的什么,就完全不理会了。
妈妈也想起了什么,她对爸爸说:
“振丰,你知道,我当初很有心要把这条百裥裙给放进棺材里,给妈一起陪葬算了,我知道妈是多么喜欢它。可是……”
妈也没再说下去了,她和爸一时都不再说话,沉入了缅想中。
珊珊却只顾拿了裙子朝身上比来比去,等到裙子扯开来是散开的两幅,珊珊才急得喊妈妈:
“妈咪,快来,看这条裙子是怎么穿法嘛!”
妈拿起裙子来看看,笑了,她翻开那裙腰,指给爸爸和珊珊看,说:
“我说没有人穿过,一点儿不错吧?看,带子都还没缝上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