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逛湫暗的旧书铺,竟有诗意之感,我是没有体验过,印象中只觉得长年里这种旧书铺或古玩铺,静悄悄的,极少有顾客盈门的情形。北平对古玩店有句俗语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就是这种情形吧!在这条街上,胡开文、贺连青、李玉田的湖笔徽墨,荣宝斋、清秘阁的字画纸张,倒是有去购买的经验。小学时候,二年级就习写毛笔字,去琉璃厂买一个小小的白铜墨盒,上面刻着山水画,买来后,请母亲用毛线钩一个墨盒套。有习字的日子,就提着小墨盒上学去。在九宫格的毛边纸习字簿上,照柳公权的字帖春蚓秋蛇的涂写一番。柳字细巧,本是适合女孩子练字的,叔叔给我买的这本柳公权玄秘塔字帖,我可也习写了好多年呢!夏秋之季每天守着春蚕吐丝,就是为了用丝棉做墨盒芯子。把一块“天然如意”的墨条用棉纸包裹上,再熔蜡油滴满包纸上,是为了巩固墨条不致断裂。耐心而有趣的磨了浓浓的墨汁,注入墨盒里。我爱用七紫三羊毫毛笔,蘸着完全自己调制的墨汁,写出来的字虽不怎么样,兴趣却浓。这些都是求之于琉璃厂的。
磨墨一事是中国人读书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我婚后常常看见公公在书房里,他的爱妾曼姬正据桌安坐,弯着胳臂一圈一圈有规律的运作着,给老太爷磨墨呢!唯有这时他们是和谐的、安详的,他们一定有宇宙虽大,却只有他俩的感觉吧。记得某年过年,老太爷不怕忌讳,竟用一副故宫流落出来的灰色宣纸写下——
老思无病福
饥吃卖文钱
这样的对子做为开春执笔。这副对联裱好后,挂在他们的书房里。它一直是我喜爱的,曾想问老人家可否送给我这第六房儿媳妇留以为纪念,一直未出口,如今只留下记忆了。我又记得我返台见到先父的启蒙学生吴浊流先生,他屡次对我说,他八岁受教于先父,常在放学后到老师的单人宿舍里,为老师研墨、拉纸,看老师写字。他曾把这深刻的、亲切的印象,写在他的禁书《无花果》里。
说到纸,也是琉璃厂的产物,前面所说我初习字用毛边纸的习字簿,当然用不着到荣宝斋、清秘阁这类讲究大店去买,但长大后却喜爱到荣宝斋去选购一些彩色木板水印笺纸,我买来并非用它来写信,我哪里舍得,也没那么风雅,只是喜爱它,当做艺术品那样的欣赏保留。记得有一套是齐白石的写意小品,鱼、虾、螃蟹等等,印在笺纸的左下角上,别提多雅致了。印制木板水印笺纸,是荣宝斋的一项专门技术,听说他们近年来更发展成把古今名画亦以木板套色水印方式复制了。去年在香港,金东方妹送了我一锦盒装的“萝轩变古笺谱”,是上海博物馆出品,仿古宣纸笺是那样的古朴可爱。萝轩笺谱原有近二百幅,是明代天启年间吴发祥制作,这套只选了八面,印制在信笺的中央,其雕镂极细巧,在简练的运笔下,刻出花篮、竹石、孤雁、花卉、书架、花鹿等,以两色设色,简单中的古朴精雅,我抚摸把玩,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到琉璃厂买这类文物的“附庸风雅”的心情了!
在琉璃厂过来过去的二十多年中,还能记忆的是路南的有正书局,每年阴历大年初一,店面玻璃窗中贴满了中国古典小说如《三国演义》等的绣像全图,好像看连环图画,也是小孩子所喜欢的。琉璃厂古文物商店的匾额也颇有其特性,题额者多为书法家,在我印象中有姚华(茫父)、张伯英、陆润庠、翁同和、张海若、祝椿年等,其他记不起来了,但是他们各为谁家题的匾额,已不复记忆。
书店(不是旧书铺)给我更快乐的还是琉璃厂那几家新式书店——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北新书局、现代书局。在小学时,每学期开学,拿着书单要到商务和中华去买教科书,是我最快乐的事。商务很大,台阶上去,有左右两个大门,进去后,是一条宽敞走廊,第二道门是转门,起码在六十年前他们就有了转门。可见其洋了。再进去左右是高高的柜台,我形容其高,是因为我是个小女生,柜台要仰望之,我伸长手臂把书单递上去,店员配了书,算了账,跟我要了书款,然后就有一个空中缆绳系着一个盒子,把书单和书款放入盒内弹到账台那边,等一下再弹回来。这样店员就不必一趟趟往账台跑。小小心里觉得这书店好神气,在这样的书店买了书真高兴。有时放学回家路过商务的时候,也会跑上台阶,从这门进去,穿过走廊,再从那门出来,小小的我就这样走走,也满心高兴。中华书局则在商务斜对面,只是一栋平房,气派小多了。除了教科书以外,在小学生时期,曾有多年订阅中华的《小朋友》半月刊和商务的《儿童世界》杂志,那是我课外的精神食粮。记得《小朋友》上曾连载王人路翻译的《鳄鱼家庭》,是我爱读的小说,王人路是电影明星王人美的哥哥,当年写译过许多给小朋友阅读的作品。
北新书局(路北)和现代书局(路南),则是我上了中学以后在琉璃厂吸收新文艺读物的地方。我小学毕业后父亲过世,母亲是旧式妇女,识字不多,上无兄姊,我是老大,读什么书考什么学校都要我自己做主,培养我读书(不是教科书)的兴趣,可以说“家住书坊边”——琉璃厂给我的影响不小。现代书局是施蛰存一些人办的,以“现代”面貌出现,我订了一份《现代》杂志,去看书买书的时候,还跟书局里的店员谈小说、新诗什么的,觉得自己很有文艺气息了!
如果厂甸用“逛”的,那就不是专属于文人雅士了;逛厂甸儿一年只有两次,就是新历年和旧历年的时候。厂甸的范围原属海王村公园一带,但北伐以前的北京时代,其热闹繁盛要延长东西南北数方里;一整条新华街,北起和平门脸儿,南达虎坊桥大街;还有整条东西琉璃厂,刚好形成十字形。海王村公园里面,摆了几百个摊子,玩具、饮食、玉器等等各有其集中点。这是给儿童及一般家庭妇女逛的。据齐如山先生说,典型的中国制玩具有几百种,过年时候就会全部在厂甸出现了。记得早上起来,在家里就可以听到胡同里赶早班逛厂甸的儿童买的风车、噗噗登玩具,一路风吹、人吹,呱呱山响。饮食摊位则在海王村门口两旁及后面,而海王村里面中央在“北京”时代则搭起一高台子,设许多茶座,是为了逛厂甸的文人雅士携眷或携妓来居高临下风光一番的。这到北伐以后就没有了。先翁曾做《厂甸新春竹枝词》,就是描写当年这种“逛”厂甸的情形。
至于厂甸新春的旧书摊及画棚子,是设在贯通南、北新华街整条大马路上,大画棚子多在师大门口一排,对面附小门前则是旧书摊,都各延伸数里长。文人学者们逛旧书摊,费一上午或一下午是不够的,总要天天来、上下午都来。琉璃厂的旧书铺也在此设临时书摊,但是贵重的绝版古书,当然还得请你到铺里去看了。画棚里的字画,我始终不懂,只是看热闹罢了。但记得那里有很多董其昌、郑板桥的字,八大山人的画,后来才知道,假的多。
在北平居住的二十五年间,不管是否住在琉璃厂附近,都一样几乎每天到琉璃厂这一带来。读附小二年级时,我家搬到和平门里的新帘子胡同,每天得坐车绕顺治门走顺城街到附小上学,但不久开辟一座和平门,打通南北新华街。记得正在动工的时候,也可以从一垛垛的土堆上走过去,觉得非常新奇有趣。从新帘子胡同又搬到虎坊桥大街,这次到南新华街南头儿了,上下学也是得走新华街、厂甸到附小。后来又搬到西交民巷,虽非琉璃厂区,但小学还没毕业,还是得每天到厂甸上学。父亲病重时,我家住在梁家园,父亲去世后,就搬到南柳巷,婚后夫家在永光寺街,全属琉璃厂区。最后几年住在中山公园旁的南长街时,我在师大图书馆工作,仍是每天到厂甸来上班,还是没离开琉璃厂。
琉璃厂——厂甸——海王村公园,对于自幼年成长到成年的我,是个重要的地方。长于斯,学于斯,却是个“家住书坊边,不知书坊事”的人,很惭愧。没有学出什么,只怪自己的兴趣太广,只好从虚荣心上讲,有些得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