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常常独自到颐和园去玩。我总是到空寂的后山上去,当时那里是一片废墟。钻进树林子就看到一对男女在那里对坐,像一对呆头鹅。过一两个小时再去看,还是那一对呆头鹅。我敢担保,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过一动。我对此很不满意,就爬到山上面去,找些大石头朝他们的方向滚过去,然后就在原地潜伏下来,等他们上山来找我算账。等了好久,他们也不来。所以我又下山去,到原来的地方去看,发现他们不在那里了。他们在不远的地方,还是在呆坐着。这种情形用北京话来说,叫作“渗着”。也许当年我就想到了,总有一个时候,这两个渗着的人会开始呆头呆脑的性交,这件事让我受不了。事隔这么多年,我还是有点纳闷:人家呆头呆脑的性交,我有什么可受不了的。也许,是那种景象可爱的叫人受不了罢。而我自己开始和X海鹰性交时,也是呆头呆脑。
在革命时期所有的人都在“渗着”,就像一滴水落到土上,马上就失去了形状,变成了千千万万的土粒和颗粒的间隙;或者早晚附着在煤烟上的雾。假如一滴水可以思想的话,散在土里或者飞在大气里的水分肯定不能。经过了一阵呆若木鸡的阶段后,他们就飘散了。渗着就是等待中负彩。我一生一世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摆脱这种渗着的状态。等到我感觉和X海鹰之间有一点渗着的意思,就和她吹了(而且当时强化社会治安的运动也结束了)。使我意外的是她一点都没有要缠着我的意思,说吹就吹了。这件事也纯属可疑。
我在豆腐厂工作时,厂门口有个厕所。我对它不可磨灭的印象就是臭。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种新生的、朝气蓬勃、辛辣的臭味,势不可当。夏天又骚又臭,非常的杀眼睛,鼻子的感觉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萧杀,有如坚冰,顺风臭出十里。冬天臭味粘稠,有如浆糊。这些臭味是一种透明的流体,弥漫在整个工厂里。冬天我给自己招了事来时,正是臭味凝重之时;我躲避老鲁的追击时,隐隐感到了它的阻力。而等我到X海鹰处受帮教时,已经是臭味新生,朝气蓬勃的时期了。这时候坐在X海鹰的屋里往外看,可以看到臭味往天上飘,就如一勺糖倒在一杯水里。臭味在空气里,就如水里的糖浆。在刮风的日子里,这些糖浆就翻翻滚滚。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紫外线,我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看到这种现象。刮上一段时间的风,风和日丽,阳光从逃讠照下来,在灰色的瓦顶上罩上一层金光,这时候臭味藏在角落里。假如久不刮风,它就堆得很高,与屋脊齐。这时候透过臭气看天,天都是黄澄澄的。生活在臭气中,我渐渐把姓颜色的大学生忘掉了。不仅忘掉了姓颜色的大学生,也忘掉了我曾经受挫折。渐渐的我和大家一样,相信了臭气就是我们的命运。
我在塔上上班时,臭味在我脚下,只能隐隐嗅到它的存在。一旦下了塔置身其中,马上被熏得晕头胀脑,很快就什么也闻不到。
但是闻不到还能看到,可以看到臭味的流线在走动的人前面伸展开,在他身后形成旋涡。人在臭味里行走,看上去就像五线谱的音符。人被臭味裹住时,五官模糊,远远看去就像个湿被套。而一旦成了湿被套,就会傻乎乎的了。
有关嗅觉,还有一点要补充的地方。当你走进一团臭气时,总共只有一次机会闻到它,然后就再也闻不到了。当走出臭气时,会感到空气新鲜无比,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假如人能够闻不见初始的臭气,只感到后来的空气新鲜,一团臭气就能变成产生快乐的永动机。你只要不停的在一个大粪场里跑进跑出就能快乐。假如你自己就是满身的臭气,那就更好,无论到哪里都觉得空气新鲜。空气里没了臭气就显得稀薄,有了臭气才粘稠。
七四年夏天到来的时候,X海鹰带我上她家去。她家住在北京西面一个大院里,她想叫我骑车去,但是我早就不骑自行车了,上下班都是跑步来往。第二年我去参加了北京市的春节环城跑,得了第五名。所以我跟在她的自行车后面跑了十来公里,到了西郊她家里时,身上连汗都没出。那个大院门方方正正,像某种家具,门口还有当兵的把门,进去以后还有老远的路。她家住在院子尽头,是一排平房。门前有一片地,去年种了向日葵,今年什么都没有种。地里立着枯黄的葵花杆,但是脑袋都没有了,脚下长满了绿色的草。她家里也没有人,木板床上放着捆着草绳的木箱子,尘土味呛人,看来她也好久没有回去了。她开门进去后就扫地,我在一边站着,心里想:如果她叫我扫地,我就扫地。但是她没有叫我。
后来她又把家具上盖着的废报纸揭开,把废纸收拾掉。我心里想道:假如她叫我来帮忙,我就帮把手。但是她没有叫我,所以我也没有帮忙。等到屋里都收拾干净了,我又想:她叫我坐下,我就坐下。但是她没有叫我坐下,自己坐在椅子里喘气。我就站在那里往屋外看,看到葵花地外面有棵杨树,树上有个喜鹊窝。猛然间她跳起来,给我一嘴巴。因为我太过失神,几乎被她打着了。后来她又打我一嘴巴,这回有了防备,被我抓住了手腕,拧到她背后。如果按照我小时候和人打架的招法,就该在她背后用下巴顶她的肩胛,她会感到疼痛异常,向前摔倒。但是我没有那么干,只是把她放开了。这时候她面色涨红,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她又来抓我的脸。这件事让我头疼死了。最后我终于把她的两只手都拧到了背后,心里正想着拿根绳把她捆上,然后强奸她——当时我以为自己中了头彩,真是无与伦比的刺激。
X海鹰带我到她家里去那一天,天幕是深黄色的,正午时分就比黄昏时还要昏暗。我跟在她的车轮后面跑过洒满了黄土的马路——那时候马路上总是洒满了地铁工地运土车上落下的土,那种地下挖出来的黄土纯净绵软,带有糯性。天上也在落这样的土。我以为就要起一场飞砂走石的大风,但是跑着跑着天空就晴朗了,也没有起这样的风。我穿着油污的工作服,一面跑一面唱着西洋歌剧——东一句西一句,想起哪句唱哪句。现在我想起当年的样子来,觉得自己实在是惊世骇俗。路上的行人看到我匆匆跑过,就仔细看我一眼。但是我没有把这些投来的目光放在心上。我不知到X海鹰要带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带我去干什么。这一切都没有放在我心上。我连想都不想。那个时期的一切要有最高级的智慧才能理解,而我只有最低级的智慧。我不知道我很可爱。我不知道我是狠心的鬼子。我只知道有一个谜底就要揭开。而这个谜底揭开了之后,一切又都索然无味。
一九六七年我在树上见过一个人被长矛刺穿,当时他在地上慢慢的旋转,嘴巴无声地开合,好像要说点什么。至于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等到我以为自己中了头彩才知道了。这句话就是“无路可逃”。当时我想,一个人在何时何地中头彩,是命里注定的事。在你没有中它的时候,总会觉得可以把它躲掉。等到它掉到你的头上,才知道它是躲不掉的。我在X海鹰家里,双手擒住X海鹰的手腕,一股杀气已经布满了全身,就是殴打毡巴,电死蜻蜓,蹲在投石机背后瞄准别人胸口时感到的那种杀气。它已经完全控制了我,使我勃起,头发也立了起来。在我除了去领这道头彩无路可走时,心里无可奈何地想道:这就是命运吧。这时她忽然说道:别在这里,咱们到里屋去。这就是说,我还没有中头彩。我中的是另一种彩。这件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后来我在X海鹰的小屋里,看见了杨树枝头红色的嫩叶在大风里摇摆,天空是黄色的,正如北京春天每次刮大风时一样。这一切都很像是真的,但我又觉得它没有必要一定是真的。宽银幕电影也能做到这个样子。
后来我还到过北大医院精神科,想让大夫看看我有没有病。那个大夫鼻口里长着好多的毛,拿一根半截火柴剔了半天指甲后对我说:假如你想开病假条,到别的医院去试试。我们这里假条是用不得的。我想这意思是说我没有病,但是我没有继续问。在这件事上我宁愿存有疑问,这样比较好一点。直到现在有好多事情我还是不明白,我想,这不是说明我特别聪明,就是说明我特别笨,两者必居其一。
革命时期过去以后,我上了大学,那时候孤身一人,每天早上起来在校园里跑步。每天早上都能碰上一个女孩子。她一声不响的跟在我后面,我头也不回的在前面跑。我以为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把她甩掉,但是她始终跟在我后面。后来她对我说:王二,你真棒!吃糖不吃?她就是我老婆。过了不久,她就说,咱们俩结婚吧!于是就结了婚。新婚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嚼口香糖,一声也没吭,更没有说什么“坏蛋你来罢”。后来她对我放肆无比,但也没说过这样的话。这件事更证明了我所遇到的一切纯属随机,因为我还是我,我老婆当时是团委秘书,X海鹰是团支书,两人差不多,倘若是非随机现象,就该有再现性。怎么一个管我叫坏蛋,一个一声不吭?
后来我和我老婆到美国去留学,住在一个阁楼上。我们不理别人,别人也不理我们,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她每天早上到人行道上练跳绳,还叫我和她一块跳。照我看来,她跳起绳来实在可怕,一分钟能跳二百五十下。那时候我还是精瘦精瘦的,身手也很矫健,但是怎么也跳不了这么多——心脏受不了。所以我很怀疑她根本就没长心脏,长了一个涡轮泵。半夜里我等她睡着了爬起来听了听,好像是有心脏。但这一点还不能定论。这只能证明她长了心脏,却不能证明她没长涡轮泵。我的第一个情人身上有股甜甜香香的奶油味道。那一回我趁她睡着了,仔细又闻了闻,什么都没闻到。
我老婆长得娇小玲珑,白白净净,但是阴毛腋毛都很盛,乌黑油亮,而且长得笔直笔直,据我所知,别人都不是这样。她还喜欢拿了口香糖到处送给别人吃。在美国我们俩开了汽车出去玩时,到了黄石公园里宿营。她又拿了糖给旁边的小伙子吃。人家连说了七八个“No,thankyou”,她还死乞白咧的要给。后来天快黑的时候,那两个小伙子搭了一个小的不得了的帐蓬,都钻了进去,看样子是钻进了一个被窝里,她才大叫一声:噢!我知道了!具体她知道了什么,我也没去打听。因为我讲了什么她都不感兴趣,所以她讲什么我也没兴趣。
我老婆有种种毛病,其中最讨厌的一种就是用拳头敲我脑袋。假如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时我犯困,敲一下也属应该。但是她经常毫无必要的伸手就打过来。等你要她解释这种行为时,她就嘻皮笑脸地说:我看你发呆就手痒痒。她还有个毛病,就是随时随地都想坏一坏。走到黄石公园的大森林里,张开双臂,大叫:风景多么好呀!咱们俩坏一坏吧!走到大草原的公路上,又大叫道:好大一片麦子!咱们俩坏一坏吧!经常在高速公路边上的停车场上招得警察来敲窗户,搞得尴尬无比。事后她还觉得挺有趣。我们俩到了假期就开着汽车到处跑,到处坏。坏起来的时候,她翘起腿来夹住我的腰,嘴里嚼着口香糖,很专注的看着我,一到了性高潮就狂吹泡泡。这种景象其实满不坏。但是对眼前的事还是不满意。每个人活着,都该有自己的故事。我和我老婆这个故事,好像讲岔了头绪。
我说过,我老婆学的是P?E。她也得学点统计学,所以来找我辅导。我就把我老师当年说过的话拿出来吓唬她。你想想罢,像我们学数学的学生十个人里才能有一个学会,像她那种学文科出身的还用学吗。她听了无动于衷,接着嚼口香糖,只说了一声:接着讲。然后我告诉她,有个现象叫random,就是它也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全没一定。她说这就对着啦。后来我发现她真是个这方面的天才。用我老师的那种排列法,我能排到前十分之一,她就能排到前百分之一。我说咱们能够存在是一种随机现象,她就说这很对。她还说下一秒钟她脑子里会出现什么念头,也是随机现象。所以她对自己以后会怎么想,会遇到什么事情等等一点都不操心。谁知这么一位天才考试时居然得了C。我觉得是我辅导的不好,心里别扭。谁知她却说:太好了,没有down掉。为此还要庆祝一下——坏一坏。我因为没辅导好很内疚,几乎坏不起来。
我现在是这样理解random——我们不知为什么就来到人世的这个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眼前的事情,这一切纯属偶然。在我出世之前,完全可以不出世。在我遇上X海鹰之前,也可以不遇上X海鹰。与我有关的一切事,都是像掷骰子一样一把把掷出来的。这对于我来说,是十分深奥的道理,用了半生的精力才悟了出来,但是要是对我老婆说,她就简简单单的答道:这就对着啦!照她的看法,她和我结了婚,这件事纯属偶然,其实她可以和全世界的任何一个男人结婚。她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像这样的天才没有学数学,却在给人带操,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和我老婆的感情很好,性生活也和谐,但这不等于我对她就一点怀疑都没有了。首先,她嫁我的理由不够充分;其次,她的体质很可疑。最后,有时她的表现像天才,有时又像个白痴;谁知她是不是有意和我装傻。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我觉得一切都可疑。但是我能克制自己,不往这个方面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