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吴衙内也因夜来魂颠梦到,清早就起身,开着窗儿,观望贺司户船中,这也是痴蛤蟆想天鹅肉吃的妄想!那知姻缘有分,数合当然。凑巧贺小姐开窗,两下正打个照面。四目相视,且惊且喜。恰如识熟过的,彼此微微而笑。秀娥欲待通句活儿,期他相会,又恐被人听见。遂取过一幅桃花笺纸,磨碍墨浓,蘸得笔饱,题诗一首,折成方胜,袖中摸出一方绣帕包裹,卷做一团,掷过船去。吴衙内双手承受,深深唱个肥诺,秀娥还了个礼。然后解开看时,其诗云:
花笺裁锦字,绣帕裹柔肠。
不负襄王梦,行云在此方。
旁边又有一行小字道:“今晚妾当挑灯相候,以剪刀声响为号,幸勿爽约。”吴衙内看罢,喜出望外。暗道:“不道小姐又有如此秀美才华,真个世间少有!”一头赞羡,即忙取过一幅金笺,题诗一首,腰间解下一条锦带,也卷成一块,掷将过来。秀娥接得看时,这诗与梦中听见的一般,转觉骇然!暗道:“如何他才题的诗,昨夜梦中倒先见了?看起来我二人合该为配,故先做这般真梦。”诗后边也有一行小字道:“承芳卿雅爱,敢不如命。”看罢,纳诸袖中。
正在迷恋之际,恰值丫鬟送面水叩门。秀娥轻轻带上槅子,开放丫鬟。随后夫人也来询视,见女儿已是起身,才放下这片愁心。那日乃是吴府尹答席,午前贺司户就去赴宴。夫人也自昼寝。秀娥取出那首诗来,不时展玩,私心自喜,盼不到晚。有恁般怪事!每常时,霎霎眼便过了一日。偏生这日的日子,恰像有条绳子系住,再不能勾下去。心下好不焦躁!渐渐捱至黄昏,忽地想着这两个丫鬟碍眼,不当稳便,除非如此如此。到夜饭时,私自赏那贴身伏侍的丫鬟一大壶酒,两碗菜蔬。这两个丫头,犹如渴龙见水,吃得一滴不留。少顷贺司户筵散回船,已是烂醉。秀娥恐怕吴衙内也吃醉了,不能赴约,反增忧虑。回到后舱,掩上门儿,教丫鬟将香儿熏好了衾枕,吩咐道:“我还要做些针指,你们先睡则个。”那两个丫鬟正是酒涌上来,面红耳热,脚软头旋,也思量于这道儿,只是不好开口。得了此言,正中下怀,连忙收拾被窝去睡。头儿刚刚着枕,鼻孔中就扇风箱般打鼾了。秀娥坐了更余,仔细听那两船人声静悄,寂寂无闻。料得无事,遂把剪刀向桌儿上厮琅的一响。那边吴衙内早已会意。原来吴衙内记挂此事,在席上酒也不敢多饮。贺司户去后,回至舱中,侧耳专听。约莫坐了一个更次,不见些影响,心内正在疑惑。忽听得了剪刀之声,喜不自胜。连忙起身,轻手轻脚,开了窗儿,跨将出去,依原推上。耸身跳过这边船来,向窗门上轻轻弹了三弹。秀娥便来开窗,吴衙内钻入舱中,秀娥原复带上。两下又见了个礼儿,吴衙内在灯下把贺小姐仔细一观,更觉千娇百媚。这时彼此情如火热,那有闲工夫说甚言语。昊衙内捧过贺小姐,松开钮扣,解卸衣裳,双双就枕。酥胸紧贴,玉体轻偎,这场云雨十分美满。但见:
舱门轻叩小窗开,瞥见犹疑梦里来。
万种欢娱愁不足,梅香熟睡莫惊猜。
一回儿云收雨散,各道相慕之情。秀娥又将梦中听见诗句,却与所赠相同的话说出。吴衙内惊讶道:“有恁般奇事!我昨夜所梦,与你分毫不差。因道是奇异,闷坐呆想。不道天使小姐也开窗观觑,遂成好事。看起来,多分是宿世姻缘,故令魂梦先通。明日即恳爹爹求亲,以图偕老百年。”秀娥道:“此言正合我意。”二人说到情浓之际,阳台重赴。恩爱转笃,竟自一觉睡去。不想那晚夜半,风浪平静,五鼓时分,各船尽管开放。贺司户、吴府尹两边船上,也各收拾篷樯,解缆开船。众水手齐声打号子起篷,早把吴衙内、贺小姐惊醒。又听得水手说道:“这般好顺风,怕赶不到蕲州!”吓得吴衙内暗暗只管叫苦,说道:“如今怎生是好?”贺小姐道:“低声!倘被丫鬟听见,反是老大利害。事已如此,急也无用。你且安下,再作区处。”吴衙内道:“莫要应了昨晚的梦便好!”这句话却点醒了贺小姐。想梦中被丫鬟看见鞋儿,以致事露。遂伸手摸起吴衙内那双丝鞋藏过。贺小姐踌躇了千百万遍,想出一个计来,乃道:“我有个法儿在此。”吴衙内道:“是甚法儿?”贺小姐道:“日里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不往外边陪母亲。吃饭竟讨进舱来。待到了荆州,多将些银两与你,趁起岸时人从纷纭,从闹中脱身,觅个便船回到扬州,然后写书来求亲。爹妈若是允了,不消说起。倘或不肯,只得以实告之。爹妈平日将我极是爱惜,到此地位,料也只得允从。那时可不依旧夫妻会合!”吴衙内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
到了天明,等丫鬟起身出舱去后,二人也就下床。吴衙内急忙钻入床底下,做一堆儿伏着。两旁俱有箱笼遮隐,床前自有帐幔低垂。贺小姐又紧紧坐在床边,寸步不离。盥漱过了,头也不梳,假意靠在桌上。夫人走入看见,便道:“呵呀!为何不梳头,却靠在此?”秀娥道:“身子觉道不快,怕得梳头。”夫人道:“想是起得早些,伤着风了。还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道:“因是睡不安稳,才坐在这里。”夫人道:“既然要坐,还该再添件衣服,休得冻了,越加不好。”教丫鬟寻过一领披风,与他穿起。又坐了一回,丫鬟请吃朝膳。夫人道:“儿,你身子不安,莫要吃饭,不如教丫援香香的煮些粥儿调养,倒好。”秀娥道:“我心里不喜欢吃粥,还是饭好。只不耐烦走动,拿进来吃罢。”夫人道:“既恁般,我也在此陪你。”秀娥道:“这班丫头,背着你眼。就要胡做了,母亲还到外边去吃。”夫人道:“也说得是。”遂转身出去,教丫鬟将饭送进摆在桌上。秀娥道:“你们自去,待我唤时方来。”打发丫鬟去后,把门顶上,向床底下招出吴衙内来吃饭。那吴衙内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举目看桌上时,乃是两碗荤菜,一碗素菜,饭只有一吃一添。原来贺小姐平日饭量不济,额定两碗,故此只有这些。你想吴衙内食三升米的肠子,这两碗饭填在那处?微微笑了一笑,举起箸两三超,就便了帐。却又不好说得,忍着饿原向床下躲过。秀娥开门,唤过丫鬟又教添两碗饭来吃了。那丫鬟互相私议道:“小姐自来只用得两碗,今日说道有病,如何反多吃了一半,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听见,走来说道:“儿,你身子不快,怎地反吃许多饭食?”秀娥道:“不妨事,我还未饱哩。”这一日三餐俱是如此。司户夫妇只道女儿年纪长大,增了饭食。正不知舱中,另有个替吃饭的,还饿得有气无力哩!正是:
安排布地瞒天谎,成就偷香窃玉情。
当晚夜饭过了。贺小姐即教吴衙内先上床睡卧,自己随后解衣入寝。夫人又来看时,见女儿已睡,问了声自去。丫鬟也掩门歇息。吴衙内饥馁难熬,对贺小姐说道:“事虽好了,只有一件苦处。”秀娥道:“是那件?”吴衙内道:“不瞒小姐说,我的食量颇宽。今日这三餐,还不够我一顿。若这般忍饿过日,怎能捱到荆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说?明日多讨些就是。”吴衙内道:“十分讨得多,又怕惹人疑惑。”秀娥道:“不打紧,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才够?”吴衙内道:“那里像得我意!每顿十来碗也胡乱度得过了。”到次早,吴衙内依旧躲过。贺小姐诈病在床,呻吟不绝。司户夫人担着愁心,要请医人调治。又在大江中,没处去请。秀娥却也不要,只叫肚里饿得慌。
夫人流水催进饭来,又只嫌少,共争了十数多碗,倒把夫人吓了一跳,劝他少吃时,故意使起性儿,连叫:“快拿去!不要吃了,索性饿死罢。”夫人是个爱女,见他使性,反赔笑脸道:“儿,我是好话,如何便气,你若吃得尽意,吃罢了,只不要勉强。”亲自拿起碗箸,递到他手里。秀娥道:“母亲在此看着,我便吃不下去。须通出去了,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语,教丫鬟一齐出外。秀娥披衣下床,将门掩上。吴衙内便钻出来,因是昨夜饿坏了,见着这饭,也不谦让,也不抬头,一连十数碗,吃个流星赶月。约莫存得碗余,方才住手,把贺小姐到看呆了。低低问道:“可还少么?”吴衙内道:“将就些罢,再吃便没意思了。”泻杯茶漱漱口儿,向床下飕的又钻入去了。贺小姐将余下的饭吃罢,拽开门儿,原到床上睡卧。那丫鬟专等他开门,就奔进去。看见饭儿、菜儿,都吃得精光。收着家伙,一路笑道:“原来小姐患的却是吃饭病!”报知夫人,夫人闻言,只把头摇,说道:“亏他怎地吃上这些,那病儿也患得蹊跷!”急请司户来说知,教他请医问卜。连司户也不肯信,吩咐午间莫要依他,恐食伤了五脏,便难医治。那知未到午时,秀娥便叫肚饥。夫人再三把好言语劝谕时,秀娥就啼哭起来。夫人没法,只得又依着他。晚间亦是如此。司户夫妻,只道女儿得了怪病,十分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