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说到高洪亮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真疑心是见了鬼。这还不是一般的鬼,他是自从我认识李磊以来一直缠着我的鬼,搅得我的灵魂时时不得安宁。
在我的内心深处,他的名字已经成了某种不祥之兆,只要一出现,我就会心惊肉跳。这一次营救李磊,我本来以为已经战胜了他,我曾自豪地认为,冒着生命危险深入虎穴的是我,而不是他,就算高洪亮还活着,也不见得能做得到。可李磊的一句话把这一切全都毁灭了,她分明是在对我说,从绑匪手中救出我的不是你,而是我的丈夫高洪亮。让我感到一败涂地的不是高洪亮还活着,而是他的每一步都走在我前头,我过去的努力完全失去意义了,难怪李磊会那么绝望地让我走。想想他们这几天可能出现的甜蜜的景象,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云一张一张地从地上拾起了那些画,叠好了交给我。
我把画重新揣在怀里,我想我该有点风度,就算是败了也要像个绅士。于是我对高洪亮说:“对不起高先生,我还以为……”我本想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在半路打住了,接着说了一些表示祝福的话。最后说:“我该走了,高先生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我转身就走,刚刚走到门口,那面西洋镜子却自动回到了原位,把门封了起来。我回过头,看见高洪亮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正搂着李磊的腰对我说:“艾兄,不要着急嘛,你必须在这里住几天,我真的有事需要你帮忙。”说着,又用手抚了一下李磊的脸,“磊磊,陪我和艾兄喝几杯好吗?”
李磊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从没有喝过这么难受的酒,喝孔雀胆、敌敌畏,都不会比这酒更让人悲伤和痛苦,在整个过程中又要装成心甘情愿的样子而面带笑容。
高洪亮让李磊挨着他坐,让我坐在他们俩的对面,云云站在一边为我们三个人倒酒。高洪亮不时地和李磊做出一些亲昵的小动作,不是在她的脸上摸一下,就是在她的肩上搂一搂,或说两句只能在私下里说的情话,他好像是故意做给我看,让我在对面如坐针毡。我想他可能是在报复我,因为他不在的时候我和他妻子有过肌肤之亲,我则在心里暗骂他小人,做男人一点风度都没有。在他故意爱抚李磊的时候,我只好把头低下装作夹菜或喝酒,免得看着心碎。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高洪亮让李磊给我敬酒。李磊把酒杯端到我眼前,我就不得不把头抬起来看她一眼。我看见她的嘴上虽然带着微笑,眼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态,似有无穷无尽的内容,让我的心里也有了无穷无尽的滋味。她轻轻地托着酒杯,声音也是轻轻的,生怕吓着我似的。她叫我“艾先生”,这是我们刚刚认识时的称呼,让我听了好陌生、好遥远。她平时是叫我“艾哥哥”的,在没人的地方干脆叫我“哥”,那声音让人听了心颤。可是这会儿,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这一声“艾先生”就像是一把刀子在剜我的心,我哪里还坐得住。
我想尽早结束这一切,高洪亮却不让我走,他分明是在故意折磨我,拿我耍着玩。
高洪亮催促李磊第二次向我敬酒的时候,我一咬牙,把满满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我平时是不喝白酒的,饮少辄醉,而这会儿却盼着自己早些醉过去。我在喝干了那一大杯酒之后,身子就已经驾云了。
我又让云云给我倒酒,云云有些踟蹰,我就抢过她手里的酒瓶,为自己又倒了一满杯。李磊害怕,劝我别喝了,我哪里肯听,一扬脖就把这杯酒也灌了进去。
李磊伸手要抢我的酒杯,我说:“你别抢,我今天高兴,你终于见到你丈夫了。”说完又要往杯子里倒酒,酒还没有倒出来,就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那个夜晚我不知道自己睡在了哪儿,只觉得干渴难耐,从嗓子眼里往外冒火。我想爬起来喝水,却感觉头重脚轻,肚子里的酒直往上涌,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朦胧中,有一个女人在替我擦拭。我看不清她是谁,仔细看也看不清。我问她是谁,她却不说话,只是低头擦拭床上的呕吐物。擦完了,又给我端来一杯水要我漱口,又帮我脱去衣服,给我盖上被子让我睡觉。我以为是李磊,恶言恶语地冲她发火,我说:“你不是已经找到你丈夫了吗?为什么还到我这儿来?你去陪你丈夫吧,我不需要你,你快走,出去!”
我好像看见她出去了,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当我浑浑噩噩地醒来时,第一个感觉就是头疼欲裂,其次是渴,想找水喝。我支起身子想看看水杯放在哪儿了,却发现在我的身边还睡着另一个人,从披散在枕上的长长黑发,我已经知道她是云云。她用被子在我和她之间做了一个隔断,把两人的肌肤隔开,又用被头把自己的脸完全遮起来,使我竟然没有发现这一夜是和她同床共枕。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竟是一丝不挂,就下意识地去找扔在地上的衣服,可偏偏又扔在了她那边的地上,我只好从她身上伸过手去拿。她翻了一个身,从被窝里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来,把我的手挡住。她让我再睡一会儿,自己则从床上坐起来,迅速地披上一件衣服,遮住自己裸露的上身,又用手按了一下我们俩中间的被子,这才从地上拿起她的内衣,在被窝里鼓鼓捣捣地穿起来。
我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四壁,好像看到了藏在墙缝里的摄像头正对着我们俩,高洪亮正坐在监视器前欣赏着这一切。我意识到自己被诱骗了,整个过程还被人当成了西洋景。一种不可名状的屈辱感顿时点燃了我,我大叫一声,抬脚朝云云的后背奋力踹过去。这一脚我是使足了劲儿,所有的怒火像炮弹一样,伴随着这一咬牙切齿的攻击发射出去。云云像一个木偶似的从床上摔到地上,头重重地磕在石头地面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响。
她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击,既没叫出声来,也没做任何防护或是反击的动作,而是迅速地把掉在一边的衣服盖在身上,遮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
我怒不可遏地吼道:“你骗我,你根本没有病,你只是想勾引我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给我出去,你滚!”
一道鲜红的血从云云的额头上淌下来,顺着脸颊一直流到嘴角,把她美丽的面孔分成了两半。我害怕了,后悔不该用这么大的劲儿,顾不得身上没穿衣服,就跳下床来抱起她,为她擦拭脸上的血。她默默地推开我,自己站起来穿好衣服,又从地上拿起我的衣服为我穿在身上。我抓住她的手,问她:“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她说:“你别问了,就把我当成袭人好了。”说着,抽出她的手走出去了。
她这个样子让我更难受,方才的怒气早就烟消云散了。我希望光盘的事是高洪亮背着她干的,要真是这样我就冤枉了她。我总感觉她也在默默地承受着伤害。高洪亮管她叫袭人,可见两人不单是主子和仆人的关系,她能为高洪亮出生入死,可见她对他的一片痴情。
当她再次进来时,脸上的血已经没有了。她端着一盆清水和一套洗漱用具,就像袭人侍候贾宝玉那样侍候我刷牙洗脸。我赶紧避开云云的目光,把头转向一边。
云云又拿着一把小梳子,不声不响地给我梳头。我抓住她的手,想夺过梳子自己梳,她又把我的手从她的手上拿开,也不说话,仍然默默地给我梳头。我不再反抗,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任由她轻轻地梳理。梳完了,她又拿出一面小镜子给我照了照,问了一声:“可以吗?”我就向她点了点头,表示可以,一肚子的气全都消了。
云云出去倒水,回来时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碗黑米粥和两盘做得很精致的点心。我见她仍不说话,就想打破这难耐的沉默。
我问她点心叫什么?她说一个叫菱粉糕,一个叫鸡油卷。我问:“是你做的吗?”
她点了点头。我记得这是《红楼梦》里面的两种吃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一回。我还知道这黑米粥是贾老太太常吃的,心想,高洪亮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贾宝玉了,连吃食上都要效仿得一丝不差。想到这儿,不由得又看了云云一眼,轻轻地对她说:“刚才是我不好,头还疼吗?”
她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站在一边看我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