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电话的是冯奇,她说:“你干吗?半夜三更的。”
我说:“你快来吧,你要再不来我就完蛋了,真的完蛋了。”
她说:“你怎么了?”
我说:“我现在看什么都是李磊,她不让我睡觉。我耳朵嗡嗡响,脑袋大大的,马上就要爆炸了。”
她说:“你等着,我这就过去!”
冯奇果然来了。她是打车来的,从我放下电话到她进门整整二十分钟。她一进来就冲我大嚷:
“别那么没出息行不行,整得跟真事似的……”话没说完,她就被屋子里的情景吓呆了,她惊恐地问我,“这些都是什么呀,啊?”
我说:“是玫瑰花,你不是让我送给李磊吗?我怕它枯萎,我画了下来,可怎么也画不像。”
她说:“怎么不像,比真的还像呢,每一朵花都像是你的心,红彤彤的,连我看了都感动。”
我说:“真的吗?”
她说:“真的,我都有点儿想哭了。”
她把那些画满玫瑰花的纸一张一张地叠起来,放在炕上。
我看她的眼里又开始湿润,心里一热。我说:“我睡不着,半夜三更地把你折腾来,真不好意思。”
她把我拖到炕上,说:“你是想李磊想的。你先躺下,闭上眼睛睡觉。”用手摸了一把炕,说:“怎么这么凉呀?几天没烧了?”
我说:“我哪还有心思烧炕呀?”
她瞪了我一眼,到外屋把灶坑点着,往里添柴火。我默默地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从她手里拿过柴,她又夺回去:
“你快睡去吧,我来烧。”
她那满眼心疼的目光,使我心里又一热。我说:“没事了,你来了我就好了。”
她说:“你要是没事我就走了?”
我说:“别,你得陪我说说话。”
她就说:“你呀,怎么说你呢。”
我们俩一边烧炕一边说话。我想问她李磊还能不能找到?一想到她为李磊的事已经丢了工作,就把话咽了下去。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随口问她这几天在做什么?她说在看《红楼梦》,我说你还有这个闲心?她说这不是闲心,这段时间被脂砚闹的,满脑子都是《红楼梦》。我问她看出点什么问题没有?她就冲我摇了摇头,再不作声了。
这会儿的冯奇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幅画。她一动不动,从灶坑里溢出的橘红色的光映红了她的半边脸。她的目光凝固在跳动的火光里,宁静而睿智,很像是伦勃郎笔下的一位古代哲人。
过了一会儿,她低着头对我说:“艾大哥……”
她的眼睛并不看我,只是盯着手里的一把柴草:“我们已经查到了李磊当年上学的学校,学生当中确实有一个叫高洪亮的,他是独生子,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家中突然起火,父母都被烧死了,他自己从此也不知去向。看来他的情况和李磊的说法基本相符。照这样说,他在父母死后是去了新疆,先是在沙漠里当勘探工,后来又在喀什倒卖古董。挣了钱之后又移民到南洋某国与李磊结婚。如果这些都是事实,他还真是个多情多义的好男人。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们还一直没搞清楚。”
她说话总是“我们我们”的,显然是当警察时的习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一听到“高洪亮”这三个字,我就不得不想起李磊,刚刚才赶走的可怕念头又悄悄地冒上来,那句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你告诉我,李磊她是不是已经……”
我没法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就在这儿噎住了。我盯着冯奇,害怕她说出什么,又特别希望她说。
她又抓了一把柴草塞到灶坑里,火苗从里面蹿出来,她的脸更红了:“你不要老往坏处想,也许她正在哪个地方享福呢。”
我把头扭到一边,目光投进墙角处的黑暗里:“不用安慰我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也许她已经和她的仇人同归于尽了。”我还是说出了那句我最不想说的话。
冯奇这次把脸转向我:“你凭什么这么说?”
“明摆着的,那个杀了绑匪之后又把她劫走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她的杀父仇人。”
冯奇无奈地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让你乱想你偏乱想,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再说你想得也不对呀。要我说,李磊现在根本就不想死,她要是想死,就该把脂砚带在身上才对。”
我大惑不解:“为什么?”
冯奇放下手里的柴,把身子转过来冲着我说:“道理很简单,她要是杀人,或是与人同归于尽,总得有手段,或者是枪,或者是炸药。
可是你曾经告诉过我,她身上和背包里根本没有这些可以用来报仇的东西。”
我说:“你就那样相信我?”
她笑了一下,低着头说:“你不要以为我这是盲目相信你。不是。
我知道两个恋人在一起是什么样儿。手枪和炸药也不是绣花针,想藏哪儿就藏哪儿。她身上有这些东西你还会不知道吗?”
我说:“你的意思是,磊磊她根本没带武器?”
冯奇又把脸抬起来:“不,她带了,又藏起来了。”
我问:“藏起来了?藏哪儿了?”
冯奇望着我的眼睛:“我想,她先是把武器藏在脂砚里,又把脂砚藏在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找到的地方。”
我有些不解:“她不是来报仇的吗?为什么要把武器藏起来?”
冯奇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喜欢上你了。为了怕你发现,或是防止在无意中伤到你,她才把脂砚藏起来。”
我说:“这不可能。你知道脂砚有多大吗?一只手都能握得住。
这么小的东西里面不可能藏什么。”
冯奇一下变得忧心忡忡:“所以我想,她用的很可能是微型炸药。”
我先是一惊,后来又高兴起来。管它什么炸药呢,只要李磊不拿它去玩命,我就阿弥陀佛。可转念一想,冯奇也不过是一种猜测,万一她猜错了呢?她当警察时可是没少出错。
冯奇好像看出了我的担忧,就说:“别瞎想了,这不光是我的意见,我的同事们也都认为李磊不会有大的危险,你就放心吧。我们谈点儿别的好不好?你给我讲一讲你们的婚礼吧,听说你们俩去寻找曹雪芹的尸骨了,找到没有?”
我知道她是在转移话题,免得再让我伤心,就说:“不过是陪她开心而已,哪里能找得到。”
冯奇却极其认真,一边摇着头,一边皱眉头说:“张家湾发现的曹雪芹墓碑已经被学术界基本上否定了,她还当作真事去对待,你说她怪不怪?”
我说:“还有更怪的呢。她跟我说,曹雪芹和脂砚斋是从北京城里私奔到西山的。”
“什么?他们俩私奔?”
“对,她是这么说的。”
“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他们俩私奔的时候,曹雪芹的前妻还没死。”
这次冯奇的表情更加惊讶了:“还有什么?你都给我详细讲一讲。”
看见她急切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我就把李磊那些奇怪的言行尽量详细地讲了一遍。过了好一会儿,她抬头对我说:“艾大哥,我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不知道当不当讲。”
我问:“什么感觉?你讲吧。”
她悠悠地说:“我觉得李磊……”想了想又说,“还是不说了吧。”
我有点急了:“你说吧,没关系的,干吗这么吞吞吐吐的?”
她抱歉地笑了笑:“不说了,不说了,太晚了,你也该睡了。”
我说:“我现在很兴奋,根本睡不着。”
她说:“你睡不着也得睡。”
我说:“你怎么办?”
她说:“等你睡着了我就走。”说着就硬把我推到炕上,让我脱去衣服盖好被子,她自己则守在我旁边,把我的被子往里掖了掖,又轻轻地在我身上拍着,笑嘻嘻地说,“要不要我唱催眠曲?”
我逗她说:“当然要。”
她当真轻轻地唱起来:“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蛐蛐声,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儿轻摆动呀,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啊……”
我就在冯奇的绵软的歌声中,在她轻轻地拍打下睡着了。后来我感觉被窝里越来越热,把我烫醒了。我翻了个身,发现屋子里的灯没闭,冯奇就两只脚放在地上,身体瑟缩着伏在我的身边睡了过去。
看见她这样子,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