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她,我梦中的恋人,我心中的偶像。
就在刚才,我们俩还近在咫尺,我怎么会把她认错呢。那是一张我千百次试图画出来的脸,椭圆形的,微胖,被寒风冻得红扑扑的。
眼睛大大的,黑黑的,被她呼出的雾气笼罩着,像深山雾霭中两处幽幽的潭水。直直的鼻梁下,是她丰满圆润的嘴唇,唇上略施淡彩,若有若无,一笑,竟然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来,既顽皮又可爱。
可是她的眼神却是怪怪的,我无论怎样形容都不会准确,惟一可用的词,就是“难以言表”这四个字。
我记得曹雪芹在形容林黛玉的眼神时,一时竟想不出恰当的文字,只好在稿纸上打了几个方框,以待今后想好了补上去。可惜直到他去世,也没有想出满意的文字来,这几个方框就只好存在那里。后来的传抄者们看到这些方框,有的直录下来,也有的用自以为不错的文字补上去。结果弄得五花八门,一个林黛玉,竟然有好多种不同的眼睛。
幻象中脂砚斋的眼神,就属于这一种,让你说不清,道不明。奇怪的是,眼前这个女孩的眼神也是如此:单纯得可以一眼看到底,却永远也不知道里面容纳了多少内容。
我呆住了,她竟然和我梦中的脂砚斋一模一样。
那红衣女孩好像也发现了我的惊讶,赶紧向我道歉说不是有意打扰我,她是想问我手里的书在哪儿买的,她也要买一本。
“书是在纪念馆里买的。”我嘴上说着,心里却盼着她快点向我报网名。
可她并没有介绍自己,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别的。
“你是北京人?”
“不是,只是个北漂。”
“什么是北漂?”
“就是在北京混事儿的外地人。”
“你住在附近吗?”她说着就凑了过来。
“我住通州。”我把头向东歪了一下。
她的两眼立刻放出光来:
“你是说通州?好像那里也有曹雪芹的家!”说完,她竟坐在我身边的水泥台上。
“对,通州是大运河的最北端,曹家在那儿有很多房子。”我这样回答,心里却在想,她干吗跟我聊这些?
“这些房子还在吗?”她显出一种很关心的表情。
“不在了,现在只有一个当铺的旧址和一口枯井。”
我不想和她这么聊下去,干脆开门见山:
“你就是脂砚斋吧?”
她的脸顿时变了色,惊慌地扫了我几眼,站起来就要走。
我以为她生气了,赶紧解释说:“对不起,我太冒昧了,我正在等一个网名叫脂砚斋的女孩,所以才这样问。”
她停住了,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笑了一下说:“你把我当成脂砚斋了?”
我说:“有一点儿,你和她长得很像。”
她高兴起来:
“你真逗,怎么可能?”
我说:“你们确实很像,我不骗你。”
她脸上的惊慌完全消失,戏谑地说:“她是你女朋友?”
我说:“不,是网友。”
话说到这儿,我心里已在盼她快点走。可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大大方方地坐在我身边:
“我们早就见过面。在大门口,买票的时候,你就一直盯着我看。”
这让我很难堪,我确实有看漂亮女孩的毛病,下意识地,看得多了自然就记不起谁是谁了。也许刚才的梦是由她引起的,要是那样,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她开始自我介绍,说她叫李磊,南洋来的大学生。因为喜欢《红楼梦》,就趁放假跟几个同学一起到北京,想亲眼看看曹雪芹居住和写作的地方。
她又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艾小牧,是学美术的。
既然她不是我要等的人,事情就该到此为止,我不能因为和她聊天而耽误了正事。要是因为我的疏忽,错过了前来赴约的脂砚斋,岂不是我的罪过?这还不算是最坏的,要是脂砚斋看见我和别的女孩聊得如此火热,误以为我是一个轻浮的男人,这才是最坏的。于是我不再说话,希望眼前这个女孩能够知趣地走开。
没想到,她把身子挪了挪,坐得离我更近了。
我有意跟她拉开距离,并把目光投向远处,心想,这样她总该走了吧?可她仍然跟我没话找话,说东道西的。我有点烦了,又不能明着撵她,就婉转地建议她可以去参观纪念馆。这已经带有明显的逐客的味道了,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得出来。结果却是我弄巧成拙,她竟然向我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虽然我知道自己这样很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句,艾先生,你能不能陪我一块儿参观,顺便给我讲一讲呢?”
天呀,她要干什么?想缠上我吗?这个念头首先让我想起一种叫女性陪游的职业。这种人大多出没于旅游景点,以单身男游客为目标。
她们的手段五花八门,甚至包括色情服务,其目的无非是从男人的口袋里掏钱。今天她选中我算是打错了算盘,我可是个三无画家:无车、无房、无名气。像我这样的人,哪儿还有钱找女人陪游呢?再说,她看上去也不太像。那些陪游的大多在北京有住处,可她却背着一个黑色的旅行背包,鼓鼓的,显然装的是随身衣物和行李……我的脑子里开始丰富起来,一瞬间竟出现了好多假想,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一个是她很可能就是前来赴约的脂砚斋。之所以不先报网名,是想在没有暴露身份之前对我进行考察,要知道,女孩在网上谈朋友受骗上当的可不在少数,她如此谨慎我绝对能够理解。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能太小气了。盘算一下口袋里的钱和即将要付出的花销。门票20元,我再给她买一本书,定价是5元,然后是午饭,就在旁边的餐厅里吃,当然是我请,加在一起最多不过200元。我的上衣口袋里一共有3000元,是刚刚收到的一笔奖金。扣除房租和这月的生活费还有剩余。原打算要买一刀好宣纸,先不买了,以后再说。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了,她是不是我要等的脂砚斋,要是搞错了,我就会两头落空。可这个女孩的目光实在令人无法拒绝,在她面前,我甚至不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踌躇与犹豫。
我爽快地答应了她,并希望能看到她的莞尔一笑。她笑了,眼里却透着苦涩,一看便知是强挤出来的。她一脸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就像是出来偷情的女子下意识地躲避众人的目光。
她的这个动作让我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了,趁她不注意,我偷偷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