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一种玩具有越来越多的趋向,对此我不说好,也不说坏。我想说的是科学玩具。这些玩具的主要缺点是太贵。但是它们能够长久地取悦于人,在儿童的头脑中发展对于奇妙的和惊人的效果的兴趣。立体镜就是其中之一,它给予圆雕一种平面的形象。它存在已经有几年了。回转动画镜更早,不那么有名。想象随便一种运动吧,例如舞者或杂耍艺人的练习,被分成一定数量的运动;想象这些运动——二十个吧。如果您愿意中的任何一个被杂耍艺人或舞者的完整面孔所表现,想象它们都被围绕着一个纸圆圈画了出来。调整这个圆圈,让另一个圆圈以相同的距离开20个小窗户,以一个柄(您拿着它就像您在一堆火前拿着一块幕布)为轴旋转。20个小窗户由于展现出一个面孔被分解的运动,就在您面前的镜子里被反映出来。您的眼睛平视着小窗户,迅速地转动圆圈。转动的迅速使20个窗口化作一个循环,通过它您看见在镜子里反映着20个跳动的形象,完全一样,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每一个图像都得益于其他十九个图像。它沿着圆圈旋转,其迅速使人看不见它在旋。转在镜子里,由于旋转的窗户,它是不动的,就地重复着分配给20个图像的动作。因此,人们可以创造的画面是无限的。
我很想再对儿童在玩具上的习惯以及他们的父母在这个令人感动的问题上的想法说几句话。——有些家长从来也不愿意说出他们的想法。这是一些严肃的人,非常严肃的人,他们没有研究过儿童的天性,他们使周围的人普遍地感到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象他们浑身散发出一种新教徒的味道。他们不知道也不允许以一种诗意的方式消磨时间。有一种人宁肯给穷人一法郎让他被面包噎死,也不肯给他两个苏让他到小酒馆里去解渴。当我想到某些令我感到痛苦的超理智的人和反诗意的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仇恨刺痛了我的神经,令其激动不安。
还有一些父母把玩具看做是一些无声崇拜的对象;有些衣服至少还是允许在礼拜天穿的;但是,玩具却以另一种方式加以保存。于是,家里的朋友刚把礼物放在孩子的罩衫上,无情而节俭的母亲就奔过来,把它放进橱柜里,说:你还太小,玩不了这么美的玩具;你大了以后再玩吧!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他从未玩过玩具。“当我大了以后,”他说,“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了。”反正,有一些孩子就是这样,他们从未玩过玩具,他们省了,他们把玩具整整齐齐地放好,做成了藏晶室或博物馆,不时地向他们的朋友展示,要求他们不要碰。我真不相信这些小大人。
大部分孩子想要看看灵魂,有些是在玩了一会儿之后,其他的则是一眼看出。正是这种欲望的或快或慢的入侵造成了或长或短的玩具的寿命。我感到我没有勇气谴责这种儿童的癖好:这是最初的形而上倾向。当这种欲望在儿童的脑子里固定下来之后,它就给了手指一种奇特的灵活与力量。孩子把他的玩具翻过来掉过去,抓它,摇它,沿着墙壁,扔在地上。他又不时地重新开始他的机械的动作,有时则相反。神奇的生命停止了。儿童,向保卫杜伊勒里宫的人民一样,做出巨大的努力;终于他打开了它,他是最强大的。但是灵魂在哪儿?愚钝和悲哀就从这里开始。
还有一些孩子,玩具几乎一放在手里,还没有仔细看看就被打碎了;对于他们,我承认我不知道是什么神秘的感情促使他们这样做。是一种具有迷信性质的愤怒使他们反对这些模仿人类的小东西吗?或者他们要让这些玩具经受一种共济会的考验吗?——恼人的问题!在我们感到爱或者憎的时候,在我们觉得快乐或者忧愁的时候,达到我们意识之中的,真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情感,以及使我们的情感成为真正是我们所有的东西的万千难以捉摸的细微色彩和万千深沉的共鸣吗?如果真能办到的话,那我们就都是小说家,都是诗人,都是音乐家了。然而我们所看到的我们的精神状态,往往不过是它的外在表现罢了。我们所抓住的我们的情感不过是它的人人相通的一面,也就是言事能一劳永逸地表达的一面罢了,因为这一面是所有的人在同样的条件下差不多都能同样产生的。这样说来,即使是我们自己的个性也是为我们所不认识的。我们是在一些一般概念和象征符号之间转来转去,就像是在我们的力量和其他各种力量进行富有成效的较量的比武场里—样。我们被行动所迷惑、所吸引,为了我们的最大的利益,在我们的行动选好了的场地生活着,这是一个在事物与我们自己之间的中间地带,既在事物之外,又在我们自己之外的地带。但是,大自然也偶尔由于一时疏忽,产生了一些比较超脱于生活的心灵。我这里所说的这种超脱并不是有意识的、理性的、系统的,并不是思考和哲学的产物。我说的是一种自然的超脱,是感官或者意识的结构中天生的东西,并且立即就可以说是纯真的方式,通过视觉、听觉或思想表现出来的东西。如果这种超脱是彻底的超脱,如果我们的心灵不再通过任何感官来参与行动,那就将成为世上还从来不曾见过的艺术家的心灵。有这样的心灵的人将在一切艺术中都出类拔萃,也可以说他将把一切艺术融而为一。一切事物的纯粹的本相,无论是物质世界的形式、色彩和声音也好,是人的内心生活当中最细微的活动也好,他都能感知。然而这是对自然太苛求了。即使就我们中间已经被自然培养成为艺术家的人们来说,自然也只是偶然为他们揭开了那层帷幕的一角。自然也只是在某一个方向才忘了把我们的知觉和需要联系起来。而由于每一个方向相应于我们所谓的一种感觉。这就是艺术的多样性的根源。这也就是人的素质的专门化的根源。有的热爱色彩和形式,同时由于他为色彩而爱色彩,为形式而爱形式,也由于他为色彩和形式而不是为他自己才看到色彩和形式,所以他通过事物的色彩和形式所看到的乃是事物的内在生命。他然后逐渐使事物的内在生命进入我们原来是混乱的知觉之中。至少在片刻之间,他把我们从横隔在我们的眼睛与现实之间的关于色彩和形式的偏见中解除出来。这样他就实现了艺术的最高目的,那就是把自然显示给我们。——另外一些人喜欢到自己的内心中去探索。在那些把某一情感形之于外的万千萌发的行动底下,在那表达个人精神状态并给这种精神状态以外壳的平凡的社会性的言事背后,他们探索的是那个纯粹朴素的情感,是那个纯粹朴素的精神状态。为了诱导我们也在我们自己身上试作同样的努力,他们想尽办法来使我们看到一些他们所看到的东西:通过对词的有节奏的安排(词就这样组织在一起,取得了新的生命),他们把语言在创造时并未打算表达的东西告诉我们,或者毋宁说是暗示给我们。——还有一些人则更深入一步。在严格说来可以用言语表达的那些喜怒哀乐之情中间,他们捕捉到与言语毫无共同之处的某种东西。这就是比人的最有深度的情感还要深入一层的生命与呼吸的某些节奏。这些节奏之所以比那些情感还要深入一层,那是因为它们就是一种因人而异的关于沮丧和振奋、遗憾和希望的活的规律。这些艺术家在提炼并渲染这种音乐的时候,目的就在于迫使我们注意这种音乐,使我们跟不由自主地加入跳舞行列的行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卷入这种音乐之中。这样,他们就拨动了我们胸中早就在等待弹拨的心弦。——这样,无论是绘画、雕刻、诗歌还是音乐,艺术惟一的目的就是除去那些实际也是功利性的象征符号,除去那些为社会主义约定俗成的一般概念,总之是除去掩盖现实的一切东西,使我们面对现实本身。由于对这一点的误解,产生了艺术中的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之间的论争。艺术当然只是现实的比较直接的形象。但是知觉的这种纯粹性蕴涵着与功利的成规的决裂,蕴涵着感觉或者意识的先天的,特别是局部的不计功利,总之是蕴涵着生活的某种非物质性,也就是所谓理想主义。所以我们可以说,当心灵中有理想主义时,作品中才有现实主义,也可以说只是由于理想的存在,我们才能和现实恢复接触。我们这样说,决不是什么玩弄词义的反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