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多情男,从另外一面来看,就是无聊。最后他毒打张蕙贞的行为,显现了他作为一个“正常”嫖客和封建家长的无情面目,“洋”皮之下,却并不是一位绅士。再看看那个着名的“落下泪来”的情节,怎么看怎么像吃饱了撑的,自恋——讨厌。像胡兰成的那个“亦是好的”
一样。
张爱玲对作者能够写出这样的爱情故事评价颇高,称是“突破”。
然而作为现代人对这种东西,无论是从文艺作品里还是从现实中,不但看多,简直看烦。痴男怨女在人性的泥地里辗来辗去打滚,爬不出来。像王莲生这种鸦片男兼劈腿男,害人害己,看似深情,其实讨厌,最好别沾,尤其是咱们不见得都是沈小红,有那资本和手段。
爱情女配的悲剧
张蕙贞起初的身份是幺二——王莲生混长三的朋友初听此名便问你从哪儿找出来的?沈小红索性称之为“野鸡”——经王莲生提携一举成为长三,搬大屋,唱大戏,双台摆酒,显炫起来。但张蕙贞资质平常——若是出色,虽在幺二里也不至于大家闻所未闻。更缺少长三的气场,洪善卿一见她就觉得她和蔼可亲——这大概和现在说一个人朴实一样,不是什么好词儿——就猜她是幺二。还敢跟她开“馒头”“饺子”之类的咸湿玩笑。
所以张蕙贞也很自知,只走亲民路线。对王莲生那些朋友及其长三女朋友如吴雪香等都讨好得很。跟下人也没架子。问管家来安:王老爷吃酒叫了谁?来安不说,她便自笑:算你帮你们老爷,不是沈小红还是谁?
可以想见她在王莲生面前多么低声下气,她被沈小红打得那么惨,除了是为沈小红的淫威所震慑,也是因为心有顾忌:这是她的金主的心上人。沈小红敢泼出命地打,她却不敢泼出命来还手。只是在旁哭骂,被沈小红又追上打。
就像王莲生包她只是为了反激沈小红,他要做到在与沈小红的角力中不至于太过软弱被动,就得身边另有个人填补发泄;沈小红打她也只是为了激王莲生,撒泼打人的行为虽庸俗粗暴,不符合“女人何必难为女人”的调调,在打压情敌宣示巩固“主权”的问题上却几乎是最直接有效的。事实也是如此,王莲生连送挨打的她回去都不愿意,要先找打人的沈小红赔罪。
不是不可怜的,成了人家双方的工具——讨生活混饭吃就有这么难的。张蕙贞甚至明知沈小红与小武儿的“奸情”也不敢向王莲生直接揭露,而只敢挑动言语令其起疑——还是惧怕沈小红,怕结怨更深,无法抗衡。当然也是怕王莲生对她有看法。她必须要装大度、装不争,甚至经常“劝”王莲生对沈小红要多体谅些。而王莲生也毫不介意“十分信任”地在她面前说自己怎么和沈小红要好——其实就是根本不在乎她——如何央求沈小红相嫁而沈小红就是一直不嫁;说他打算帮沈小红买什么东西,翡翠头面还是全绿的,说今年这几个月下来就为她花了两千了——对着张蕙贞这位“金的还没全哩,讲什么翠的”以及“一年一千也就够了”的主儿——还真把她当成忠实粉丝了。
这就叫自取其辱。难得张蕙贞还乐此不疲。尤其是第三十三回中她自作主张代嘱洪善卿帮忙买办一幕:
经过房门,见张蕙贞在客堂里点首相招,便踱出去。蕙贞悄悄说道:“洪老爷,难为你,你去买翡翠头面,就依他一副买全了。王老爷怕这沈小红真正怕得没谱子了!你没看见,王老爷臂膊上,大腿上,给沈小红指甲掐的呵都是血!倘若翡翠头面不买了去,不晓得沈小红还有什么刑罚要办他!你就替他买了吧。王老爷多难为两块洋钱倒没什么要紧。”
姿态低到贱的程度,精明世故的洪善卿也只是“微笑无言”,王莲生则“佯作不知”。当然,与其说是贱,不如说是要吃饭,王莲生是一张好饭票——张蕙贞大概是太害怕没有饭吃了,害怕弄不好就要从长三的“高尚住宅区”滚回她以前一到晚上就黑黢黢的幺二弄堂祥春里去。当王莲生“捉奸”归来,形容大变,她立刻吓得怔怔,却“不敢动问”。第二天一早王莲生便问她是不是愿意帮他争一口气,她不解其意,急得涨红了脸,道:“可是我亏待了你?”待得说明,原来是要娶她——所谓帮他争一口气,只差没直接说拿她当个报复工具了,她居然“如何不肯,万顺千依,霎时定议”——此时她若是稍拿一拿,王莲生或者还会对她另眼相看,对他们的关系还有好处——人就是这样贱。
两个人都贱。只是王莲生贱还不自知——恋爱中的人是糊涂的;但张蕙贞的贱她自己是清楚的。谁愿意贱呢?不用说,心里肯定是恨得直咬牙的。
最后终于暴发出来,是这样的:(听说沈小红生意不继、生活落魄之事)得意至极,一行说,一行笑。转又当着王莲生说一回,笑一回。王莲生不好受,没接她的茬——居然在他面前也不装了。太忘形了。像“红楼”里袭人——晴雯在时作受气包状,一走,便说“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小人嘴脸彻底暴露出来。
然而这也说明她其实并不是个厉害角色,她只是“庸凡”(胡适评语)。一个庸凡者,志气也有限。王莲生打翻了沈小红的家,像要决断的样子,她反而让他再去去也无妨——既没有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意思,也没有趁机收服王莲生的打算。这样一个得过且过的女人,后来控制不住也和别的男人鬼混。想来是嫁了个王莲生便是饭票有着,大功告成,生活再无目的,心内空虚——他又不爱她。然而她毕竟还是一个年轻女人。和沈小红一样,一个年轻女人。只是爱情男主角王先生并不这么想——别人都不是人。发现沈小红偷人,气得只能砸东西——还都是他置的;而发现张蕙贞偷人,直接砸得她最后嚎都嚎不出声来——几乎出人命。
不用说,这不是生气——他又不爱她,而是泄愤。为这一场一片狼藉的人生。想必在那会儿都算在她头上了。
从被女主角一顿痛打开始,到被男主角一顿毒打而告终。张蕙贞鸡犬升天然后又被打回原形——比原点更低。本以为遇到王莲生是幸运,结果看来纯粹是倒运。当然她是没有选择的,只有被选择的份。
正如黄翠凤说:做生意,讨生活,那是没法子。不做生意就犯不着啦——如果没有几板斧,什么时候也不要掺和到人家伟大的情侣当中。
不要做爱情女配!
那些中庸和谐的情人们——洪善卿与周双珠的不离不合
凡人歌——洪善卿
在《海上花》里,男女相处的种种模式之中,“中庸和谐”是最普遍的——“正常环境”下大概也一样;而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更只有如此,才是“合情合理”的,也才能达到“双赢”的效果。
这种模式虽不那么精彩刺激,但也颇耐人寻味,值得琢磨。这其中的代表就是出场率最高并贯穿小说始终的周双珠和洪善卿。
洪善卿不算是很有钱的人。他不像朱家兄弟、陶家兄弟这样的世家子弟,含着金钥匙出生。也不像王莲生、罗子富当官,葛仲英搞金融——开钱庄——来钱容易。他名目上开个店,做人参生意,应该不是很来钱,所以他比较少在店里,更多是在捣持副业,诸如帮王莲生在他的女人们中间跑腿买东西,调停纠纷。如果生意来钱,谁还搞这些没名堂的事?
洪善卿大约也就如张小村那样不过有点名气,有几个资金随时调得动,就好像很混得开的人差不多。虽然经常跟着一帮富贵朋友在长三里吃喝玩乐,从一台酒席转到另一台酒席,人家都有自家轿班随时伺候——相当于定制的限量版豪华私家车——陈小云有包车,而他只能现叫个人力车——打的——或者步行。虽多不过在繁华的长三商圈里打转,却也有狼狈的时候,半夜出来,“灯光渐稀,车声渐静”,走了一程,想想还是到周双珠家混一宿罢,又往回转,“各家玻璃灯尽已吹灭,弄内黑黑的,摸至门口”;有时遇上下雨,只能捱等,直到雨声停歇之后才“蹈隙步行而去”;有时在路边等半天,“左顾右盼,一时竟无空车往来”。如果把这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的镜头接连拍下来,简直就是李宗盛的《凡人歌》的音乐电视版: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
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
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
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
问你何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拥有春天
这样一位一切都是辛苦钻营好不容易才得来拥有的成功人士,却可能在内心是没有安全感的。他的人生经验与头脑理智使他对那些可能把自己往回拉、往下拉的力量,心怀警惕。比如他虽在堂子里走,却是既不赌又不抽,“嫖”也不太投入——他和周双珠做相好有一部分原因是应酬需要,如张爱玲说的:“相当于副业办公室”;成天这里那里地吃酒——就属他上上下下交游广阔——却连吃醉的事情都几乎没有过,即使在闹酒闹得最厉害、多数人都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
所以他对至亲——他那没钱还没用、不争气、自甘下流的外甥赵朴斋——冷漠厌恶,好像太过势利没有人性,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他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塌台”——唯恐塌台,因为他塌不起。像贾母那样的身份倒特别乐意惜老怜贫的。
洪善卿对“朋友”倒是都很上心、很周到。庄荔甫,一个掮客,手上有一批古董要倒卖,让陈小云拿给黎大人看去,未得答复,庄荔甫一说,洪善卿就也能当个事,见着陈小云便帮着问一声——那批古董从小说开始卖起,直卖到第四十六回才算卖完,这是后话了。
对那些阔友更不必说了。洪善卿能帮解烦忧,也能活跃气氛——比如在王莲生向沈小红赔罪所摆的双台酒席上,他和汤啸奄那些“油词醋意”,即刻将王、沈二人及一众客人的微妙难堪化解开来(因为这些客人也正是前次王莲生为张蕙贞摆双台所请的,这是沈小红特意要求,照样请来,“一个不减,一个不添”)。及至“酒阑灯熄,众客兴辞”,半夜三更的他还要帮王莲生往张蕙贞那头去慰问——“问她一声看,还要什么东西”,张蕙贞倒是只强调了一下戒指“要八钱重的”
罢了。
一心挂念着要去探看心上人的陶玉甫一个人在街上闷头急走,一问,果然钱也没带一个,洪善卿赶紧给一把零钱让他坐车去。多么观察入微,细致体贴——这是第十七回末的事,有意思的是,在此之前作者刚刚写了他把他的外甥赵朴斋数落了一通,给了几块洋钱打发他离开上海——这一回目中便有“将何面目重责贤甥”:他乡下的亲姐姐让儿子到上海来找他这个舅舅,因家中境况不佳,看上海有什么生意好做,然而这位舅舅除了满足一回外甥想到堂子里见识见识的愿望(导致这个愣头青上了小狐狸精陆秀宝的当,花光了钱),再没有任何想要帮忙的意思和行动了。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写,在那样的回目之下,作者的意思是十分明显的。那么,这样的一个人,是否可能真的对朋友上心呢——关于这个问题,另一位“花痴”——如果《海上花》也有粉丝群,那就叫“花痴”罢——还专门和我讨论了一番。不错,生活中是有一种人,对朋友比对家人好。但那是不是就是洪善卿呢?
表面上看,洪善卿和陶玉甫的关系与他和王莲生的关系不同,并没有什么“生意”往来的——他认识那么多人,也不可能和他们都有直接的利益往来。但要在人群里混,有交情才有机会。交情不能等急需时再去建立,都是平时点点滴滴做起。即使没有什么好处,比如陶玉甫这样的上海本地世家子弟,大家要好点也总是没有坏处。不管怎样,这样的友情和朋友,人们也都是需要的。如果有人这样对我们,我们也开心的——虽然那前提是他觉得我们有这个价值——不是不温暖的。绝对的温暖哪里有呢?
只是到了钱上就看出来了。他是不认人的。比如帮周双玉敲朱家一万洋钱,他也有得分——可是他和朱家不也算朋友么?还有——虽然沈小红对他颇不客气,想来他也不待见这女人,可是当沈小红和王莲生闹翻,托他帮忙说话,他也欣然出面,说服王莲生怎么也得把局账付了——按说王莲生才是他的老板——也是因为有提成可拿。他心里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远的钱。
虽然他也有人性闪光的时候——如对周双珠那个生意不好又多嘴老是挨打挨骂的妹子周双宝的同情,尤其是最后双宝差点被转卖给心狠手辣的黄二姐,也是他合着周双珠出钱出力,救她一把;这是因为人有向善的需要,心灵放软的刹那是愉快和满足,这是人性中的积极因素,放大了、升华了那可能了不得——当然洪善卿肯定不能让它放大、升华,不过是顺便的,在没可能带来任何不利的情况下,善善罢了。否则他也不会那样吝于高抬贵脚去看一眼他快死的亲姐姐——找儿子找到上海来的赵朴斋的妈。不想被他们那一家子倒霉不靠谱的人沾上。他就是善良也得“安全地善良着”的那种人——最广大、最有代表性的中国成年男性的精英,就是他了。
深水无波——周双珠
洪善卿对周双珠其实不算大方。第八回中他在周寓摆酒,王莲生心情不好不想去,罗子富劝他:去吧去吧,“善翁难得吃台把酒的”——难为他吃这么一台酒,恨不得所有人都请上,包括刚进城不久的赵朴斋和他的同乡张小村,这些人本来是难有机会上长三里来的,显然洪善卿是为了在他们面前显摆一番。
同时,这次摆酒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周家新买来的周双玉隆重推出,果然正好王莲生的两个女人一个刚打了人,一个刚挨了打,不好叫,索性就叫她作个本堂局(一般一家堂子里不止一个倌人,当然头牌只有一个;除摆酒做东者自然是为着这家某个倌人之外,如果请的客人里面也有叫这家其他倌人的,有别于从外面叫,即本堂局),帮她开了个好张。也可见没事,甚至没几件事,他是不会摆酒的。
周双珠被洪善卿“打动”,与之一相好几年,看的是他对她一家子大小事情尽心尽力,俨然她家女婿似的,凡事有商有量,帮着操心,似可依靠——不过当洪善卿应酬巴结的最主要的对象王莲生走后他就不大来了,近于从此分手,说明他终究是一个实际过头的人,对男女事看得淡,倒也符合“中国式男子汉大丈夫”的标准。周双珠和这样一个男人一直相好,分手还能做朋友、一起赚钱,可见周双珠段位也不低。
周双珠乍看人才普通,好像除了洪善卿就没什么别的客人。闲坐打通关还打打就打不下去了,周双玉便接着打——这新来的小丫头智商颇高,起先不过是在旁看看,看两回就会了;做起生意来竟直接就把周双珠比下去了。愈显得周双珠的平庸。
然而,周双珠是平庸有能。堂子是个是非之地,她做个主子——她家堂子就是她亲娘周兰开的——也不省心。娘姨轧姘头,夫妻经常当堂吵闹甚至打架;周双宝笨,不会做生意还爱摆弄是非,周双玉倒是聪明伶俐有本事,可是弄不好可能要被她辖制。周兰能力有限,处处需她调停。而她调停的方法,主要是当和事佬和稀泥,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未免又让人怀疑她的能力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