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翠凤有着强烈的职业意识与良好的职业素养。她教训新人诸金花:“老鸨花钱买了我们来,是靠我们吃饭的。不会做生意,当然要打!”看诸金花给打得惨——身上一条条的鞭痕,还有火烙的印子,本也动了恻隐之心,可再看诸金花那点出息——曾经她以亲身经验向诸金花传授反制老鸨的秘诀:一不怕打,二不怕死,而诸金花却是既扛不住打,也不敢去死,因为——“疼的哦”——便讽刺道:“你怕疼嘛,应该去大户人家当小姐太太,做什么倌人啊!”说明她清楚地懂得职业意味着什么——不光是吃香喝辣、穿银戴银,也是要吃苦受罪的。
而后又听说诸金花不但不会做生意,还倒贴恩客,更是气得拍断了一只“金镶玳瑁”的钏臂——反应非常激烈。大约在她来看这种感情与生意混拎不清的行为,既有失职业尊严亦有失女性尊严,双重失格,不可容忍。因此可见鸨母怀疑她倒贴钱子刚也是低估了她。她计划给自己赎身,提前就跟钱子刚说了:罗某帮我出身价,你帮我出其他(指她新张门户的费用,这是大头)。然而她又对罗子富说:身价我搞定,你帮我出其他。那么这个其他到底是谁出的呢?显然她把两个男人都敲了。她和钱子刚是有感情的。有感情也敲。她的职业就是尽量从男人那里拿取好处,她并没有因为个人感情而影响到她在职业上的行为与判断,而做到这一点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属难得。
黄翠凤有明确的职业规划。她从男人那里拿尽好处,却从不想当真依靠男人,一般倌人向往的被赎、从良、相嫁、当个小老婆,大概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关进另一个笼子,她没兴趣。她只以职业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通过职业上的出色表现争取自己的权力,制造条件与机会一步一步完成从赎身到自立门户、开创更好发展空间的过程。这个从小被卖进堂子里的孤女,最后的结局是:贵若命妇。
她敲诈罗子富是她最大的污点——会同老鸨一伙,早早预谋,从拿到他的拜盒开始,就布下“恶圈套”与“迷魂阵”,颇有女流氓手段,这个黄翠凤,倒挺像王熙凤,“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敢缺德。
罗子富对她那么“好”。可是,事情有两面性的。看他甩掉那个四五年的相好蒋月琴的过程,多绝——虽然那正合黄翠凤的心意——也“只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她并没有幻想。
女性的解放、独立与强大,只有在这个行当,以这样的方式来实现,实是荒唐。令人想起日剧《黑革手册》:当了妈妈桑的女主角明明可以通过自己的肉体作为交换,直接从男人那里拿到想要的东西,她不。她要骗、要抢,所谓斗智斗勇,“奋斗”争取。然而,如果她不利用她的美貌和魅力,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这个级别的角斗场。
这类故事也许有点荒唐,但却一贯有市场、受欢迎。大概也说明了,除了这种荒唐的“曲线救国”式的路径,女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据说,为了演好《黑革手册》里的妈妈桑,女演员米仓凉子特地拜访了银座的高级俱乐部——类似于今天的日本的“长三堂子”——的女老板,对方传授的秘诀是:有脑、强势、无情——显然这六字也是非常适合黄翠凤的。
不干净的高贵
黄翠凤赎身是《海上花》书中的重要情节之一,在侯孝贤导演的电影《海上花》里更被予以浓墨重彩的描绘。华美的衣裳与珠宝首饰(头面),她一件一件地交出,她要干干净净净地出这个门,走向新生。李嘉欣扮演的外表泼辣内心高贵的风尘奇女黄翠凤的形象赢得了观众的好感。
然而,在小说中这事情却并没有这么简单——首先请看这一回目(第四十七回):“明弃暗取攘窃蒙脏”,回目暧昧、诡异、令人心惊,但推想之下黄翠凤确有这样的动机,更有这样的机会。
净身出户据说是黄翠凤与老鸨黄二姐谈成的赎身的条件。因此她的赎价才得以在黄二姐叫价两千洋钱——其中一千洋钱由罗子富帮贴——的基础上生生砍掉一半:一千洋钱成交;无需罗子富帮贴。更因此黄翠凤才能理直气壮地向罗子富另开出五六千洋钱——另立门户新张生意的各项费用——的帐篇子让他负责。还赢得同时在场的罗子富的朋友王莲生“赞叹不置”——赞她有风格、有志气。
净身出户说起来容易,做着挺难的。身为书寓先生,当红长三,充足的衣裳首饰是出场面必需的。和女明星出镜一样,可不能就那几身反复地轮换,经常给客人悦目的刺激不但是虚荣的要求,也是职业的要求。
金银珠宝的头面首饰价值不菲自不必说。衣裳更是贵重物品——在那个时代,原料不易,工艺又费,有钱也还要慢慢地置办、积攒。
可不能跟现在成衣工业时代相比。施瑞生买给张秀英——赵二宝——的湖色熟罗单衫,带些时兴的“花边云浪”,就十六块洋钱,赶上一二件上好首饰的价钱了——黄翠凤出局戴的翡翠莲蓬也就八块洋钱,而刚从幺二上来的张蕙贞的才四块洋钱。
衣裳也是家当。讲究的衣裳还要传家的——请看第十回中周兰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滚湖色甯绸棉袄”,就是已嫁人出去的周双珠的大姐穿过的,给新来的周双玉穿。庄荔浦倒卖的那些“大富人家出来的东西”除了古董花瓶屏风之类,也有衣裳。
显然都不是淘宝网上一千块钱买一箩筐的货色,否则黄二姐也不会同意两千洋钱降作一千。而之后黄翠凤向罗子富开出的五六千的帐篇子,其中就包括“衣裳头面”三千,还自言这是“死命俭省”之后的。
虽然,人都难免有心理洁癖,像黄翠凤说的:我才不要老鸨的东西!但却极少有人洁癖到扔掉白花花的洋钱。尤其是她这么精明实际的姐儿。所以净身出户并不是黄翠凤真心的要求,而是“被迫”的。所以说她有动机——在底下搞鬼,弄出点什么带走。
她也有这个机会——赎身前夜她特留罗子富过夜,说是明天还有事需要他。但是第二天早上她让他看过她为父母补戴孝服的高尚动人场面之后好像也就没什么事了,反而打发罗子富先走——她说她收拾一下就走。在前面,她说过“东西我早收拾了,还等这会子!”——那还有什么收拾的呢?那很可能就是回目中所说的“明弃暗取攘窃蒙赃”
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是鸨母黄二姐私下里给的,就此她们之间有着秘密的协议——在二人联手于罗子富面前演完戏之后(因为她们还将会有新的合作)——还是黄翠凤自拿自取?
这想像有点离谱,高傲的、有个性的烈女居然是小偷儿。但有时世事就是如此……如有些看似高傲对一切世俗人情不屑一顾的女人,不过是因为底下有东西在撑着罢了:钱、家庭背景、男人等。若没这些就难免要悄悄搞些丑陋的小手段才能维持表面上的大义高风;世人崇强,以成败论英雄,混到高度,大家就知道大约也不理会了。自由作为人之最高生存目标,必定来之不易,不干净都不算是很大的代价了——简直可以忽视不计。只可见世事不全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就像这书也不全是我们“看到”的那样。从这点来说,这作者真是一个打哑谜的高手,不动声色地展示了人性的丰富和世事的复杂——好不容易才看到,几乎被忽视,还不知道没“看到”的还有多少!
美貌的拐点作为一个颇能吸引男性,甚至将他们调度自如的长三红倌人,黄翠凤想必也有几分美貌的。然而作者并没有写她大眼肤白什么的——对她的具体长相完全没写,却几写她的妆扮、衣饰,着意表现其气质、气势、气场——范儿。
这黄翠凤走的是如香奈尔5号香水般“低调的奢华”的路线。
请看第八回:“翠凤只淡淡施了些脂粉,越觉得天然风致,顾盼非凡”;“自拣一件织金牡丹盆景竹根青杭甯绸棉袄穿了,再添上一条膏荷绉面品月缎脚松江花边夹裤,又鲜艳又雅净”——让罗子富看呆了。
第四十七回:“通身净素……钗环簪珥一色白银,如穿重孝一般。”——跟罗子富说是自小父母双亡给卖进堂子也没给他们戴过孝,现在补上。果然令罗子富“称叹不置”,又生爱慕——孝是中国人最看重的美德,女德——也不排除是因为她这个造型确实冰洁高雅、美丽脱俗,正是俗话说的“女要俏一身孝”。
最可赞叹的是第五十三回:“翠凤浑身缟素,清爽异常,插戴首饰,也甚寥寥;但手腕上一付乌金钏臂从东洋赛珍会上购来。价值千金。”——还非常有现代感,让人想起最喜欢一件白衬衣一条牛仔裤,却随便戴一只极名贵的耳环或手表的亦舒小说中的女主角——别以为人家风尘女子就一定是花红柳绿,浓妆艳抹,浑身堆得闪闪发亮,一百多年前黄翠凤装扮的水平即已直达现代“白领”乃至“金领”了。她的美貌不是光靠青春和皮子支撑的。她完全可以一直美下去。
然而,这美貌的拐点还是出现了——到第五十五回,向鸨母黄二姐支招敲诈罗子富的时候。“翠凤又低着头,足足有炊许时不言语……
忽睁开眼睛把黄二姐相了一相,即招手令其近前,附耳说话”——面目狡诈丑陋,感觉作者不是在写黄翠凤,而是在写黄二姐及其结拜的老鸨姐妹郭孝婆诸三姐之类。有人说:女人不是慢慢老去的,女人是突然老去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黄翠凤也不是慢慢变丑的,而是突然变丑的。
当然,敲诈罗子富这不是一个即兴冒出来的主意。从第七回中黄翠凤引诱扣留罗子富的拜盒开始,作者几回暗示并在回目中明示:“恶圈套罩住迷魂阵”、“蓄深心劫留红线盒”、“外亲内疏图谋挟质”。可见,利用这个拜盒进行敲诈是蓄谋已久的。但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操作,进展到什么程度,似乎并没有具体规划。
这个必然的事件,它真正开始启动却似乎是一些“偶然”的事件刺激的结果——比如,经过黄翠凤赎身之事后,罗子富多少觉察到她的心机与手段,对她的态度已有所变化;比如,汤啸庵代李鹤汀向罗子富借贷一万洋钱而黄翠凤正好在场,眼见罗子富“一口允诺”,当即同去划付——她大概难免会想:这厮很有钱嘛。
还有——也许这是比较重要的一件小事:第四十七回黄翠凤出离黄二姐门户,正式自立,于新居补祭父母,“翠凤手执安息香,款步登楼,朝上伏拜。子富嗫足出房,隐身背后观其所为。翠凤觉着,回头招手道:‘你也来拜拜呀。’子富失笑倒退。翠凤道:‘那张张望望的什么呀!房里去!’一手推子富进房。”
——如果读者是像我一样喜欢自作多情的,甚至可以想像,这本是一个挺温馨的场面;也许是新事业、新生活即将开始,黄翠凤也展露出女孩子温柔娇媚的一面——“你也来拜拜呀”——这是让他“面见”
父母,几乎等于感情的表白。然而子富的反应却是“失笑倒退”。没听说当嫖客要拜妓女的父母的。黄翠凤也就立即调整恢复正常——“那张张望望的什么呀!”
当然,即使罗子富像个憨厚诚恳的新女婿一样跟着黄翠凤拜起来,也仍不能避免后面被敲那一大笔,但却有可能来得迟一点,而黄翠凤也可能多显现出几丝人性,让他们的“爱情”更像爱情一些?虽然黄翠凤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没有打算对这个男人当真或对任何男人当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与自由,她就像一颗珍珠,在污秽的黑暗之中强悍地发着自己的光。但自此之后这颗珍珠彻底变成了鱼目,正式向郭孝婆黄二姐诸三姐的方向发展——当然她比她们年轻、漂亮、有“学历”——有才艺——起点高,更有头脑、有手段,她是前途无量的。
敲诈的过程是这样的:还记得最开始出现的那个罗子富的拜盒吗?
那是他给黄翠凤的“信物”,黄翠凤赎身出户之时自然也带去了新居,连同她自己新置的同样是存放重要文件——如赎身文书——的拜盒一起收藏于床后的皮箱之中。而这只拜盒,作者特意让我们和罗子富一起看了一下:“较诸子富拜匣,色泽体制,大同小异。”戏就围绕着这个盒子开演了。先是黄二姐几番找来,说翠凤一走,生意一落千丈,要借几个钱使使。黄翠凤不念旧情,一口回绝,分文不许。后来就吵翻了。黄二姐索性趁黄翠凤与罗子富坐马车外出之时偷走了黄翠凤存放赎身文书的拜盒,把个黄翠凤气得又哭又骂,因为这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却即发现黄二姐偷“错”了,偷的是罗子富的。不想黄二姐将错就错,“反正翠凤跟罗老爷就像一个人”,一定要一万洋钱才肯交还……
这事儿最后的结果系由汤孝庵在杨媛媛家吃酒时说出:罗子富到底用五千洋钱摆平了这件事。大家都笑说这黄二姐原来是个拆梢,却不知主脑其实是黄翠凤——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大半也能猜着,他们在这场子里混,坑蒙拐骗的事见识得多了。
想来罗子富也不可能再完全相信她。两个人就此玩完。只没有明确撕破了脸罢了——会谈恋爱的人都知道,分手时翻脸与不翻脸,这是有很大区别的。所以黄翠凤才要那样费心设计布局。如果不是作者在回目中点明:“攫文书借用连环计”(一般的好像也不会仔细研究回目),而张爱玲又加注释:“京戏‘连环计’利用《三国演义》的故事,剧中貂蝉唆使董卓刺杀吕布,此回黄翠凤也是利用黄二姐敲诈罗子富,自己扮演一个可怜的难女角色,需要英雄救美,像貂蝉一样”,粗读之下很可能会误以为:黄翠凤是和罗子富一样,被万恶的老鸨黄二姐坑了一把。实因作者闪闪藏藏,下笔太曲,而黄翠凤的策划又太高明了也。
五千洋钱,黄二姐估计也就分到几百,因为拟将收网之前黄翠凤先向她说清楚了:“倘若有法子教给你,赚到了三四百洋钱,你倒还要赚少了嘛!”黄二姐连连保证那是没这事的,有得赚还嫌少,那也太不是人了。
中间负责调停的汤啸庵自然也有得拿(这汤啸庵和黄家一直关系暧昧,大概也属于黄翠凤的社会关系圈里帮推手的一个,黄翠凤看上去孤高孤傲独立不群,其实非也)。
这件事之后,黄翠凤便再也没有“露面”,极品至此,显然作者对她也只有无语了。风尘奇女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精算老鸨。黄翠凤的故事至此结束。
情到深处是没名堂——沈小红与王莲生的“最不可及”
之爱“最不可及”之爱
张爱玲对沈小红与王莲生的恋爱评价很高——其实是对作者韩邦庆能写出这样的恋爱故事评价很高,未必是指这段恋爱本身——谓是“最不可及”,因为“在爱情故事上是个重大的突破”,意指是以前中国传统小说里面从未有过的、一段非常具有现代感的恋情。
的确,就是搁到现在,加上些时尚元素,也绝对能够打动都市男女一大片。大概可以这样概括:
他们相爱,却又老是闹别扭。他们各自找了其他人,然而其实他们最爱的人是对方。
……但也许事实并非如此。
沈小红,曾经“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红倌人”,王莲生把她摘到手,想必是花了大钱,更兼无数卖力地讨好——看她那脾气就知道,在小说上半部,就没事儿她也是见他一回就呛他一回,只不过正好他好的就是这一口,还笑,挺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