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黎篆鸿吃酒就到屠明珠那儿去了——这是存心刻意与黎篆鸿拉关系、套近乎的朱蔼人请的。显然是投其所好。朱蔼人的相好、同样是长三倌人的林素芬因此不开心,朱蔼人便说:你吃什么醋啊,我又不会跟她好!林素芬说:那可不一定。朱蔼人说:要说我做别人嘛,还有可能,要是她嘛,就是她和我好,我也不要的。
他鄙视这个老丑的女人是一回事,却还要给她生意做——与她合作;后来由他牵头同李家叔侄并陶云甫陶玉甫兄弟为黎篆鸿庆祝生日的公局也请在她家——这可是相当大的一单大生意。趁此我们才得以一观屠明珠的事业排场、经营手段:
小洋楼每层五间,“粉壁素帷,铁床玻镜,像水晶宫一般”;亭子间都够搭起一个戏台的,“台上屏帷帘幕俱系锦绣的纱罗绸缎,五光十色,不可阐述”。除了精美华贵,更兼时尚新潮:吃大菜(西餐)的桌台“上设玻罩彩花两架及刀叉瓶壶等架子,八块洋纱手巾,都折叠出各种花朵,插在玻璃杯内”;“十六色外洋所产水果糖食暨牛奶点心,装着高脚玻璃盆子,排列桌上”;“一溜儿摆八只外国藤椅”——当时最顶极新式洋气的元素都齐了。
难怪朱蔼人对她不以为然却还要在她这里摆酒请客,也难怪李实夫说:“推板的客人还要拍她马屁”。从自然属性与生理特征上说,女人可能不如男人。时光可以剥夺女人的一切,却让男人拥有一切,老而弥坚。事业或许是唯一的机会,让女人可以和男人“平等”相对,甚至居高一着。至于男人怎么看女人,并不重要。也许有时候男人的鄙视也只不过是不好对付、不可闲视轻慢的代名词罢了(所以单是成为男人欣赏的女人也没什么好开心的——男人最容易欣赏青春天真的女人,大半也不过是因为那不太可能挑战到他们的能力与自尊,是好欺骗和好控制的)。
后来李实夫又叫了屠明珠一次局。当然又是在他极不愿意,而大家起哄的情况下——“叫什么人啊?众人说:屠明珠喽!”想像一下那情形,尤其是李实夫那脸上的颜色,一定很好玩——屠明珠到后朱蔼人打趣说:“他(李实夫)和黎大人吃醋,还不想叫你呢。”屠明珠说:
“他跟黎大人吃什么醋呀?他不肯叫,总是找到了合适的在那儿了,想叫别人,晓得吧?”
到底是欢场上打滚出来的,随便一句打情骂俏的话都很见水平——的确,相当一部分男人都是“聊胜于无”的动物,没找到下家之前一般是不会乱蹦跶的,只有你一个,总会想起的。常有苦闷的年轻女孩问男朋友最近难得一见,一问就说事情忙压力大,怎么回事?——那么请参考屠明珠给出的答案:
“总是找到合适的在那儿了,晓得吧?”
两个职场新人的传奇——赵二宝、周双玉双双遭遇负心郎
赵二宝进城
赵二宝作为一个本可登入杜十娘级的痴情兼悲情女子却很难被同情——首先她是自甘堕落风尘的。史天然带她去一笠园玩儿,那里正举行派对,若干客人带若干倌人,赵二宝明显和其他倌人不一样,不太放得开,齐大人赞她是“好人家风范”,换言之还比较具有良家妇女的气质,高亚白更是奇怪地问:“她自家身体,为啥做倌人”?
堂子里倌人的来源,一般是卖进来,像黄翠凤、周双玉,还有生在堂子里,只能吃这碗饭的,像周双珠、李漱芳(正因如此,她一个别客都没接过仍不能被心上人陶玉甫的家族接纳,以致抑郁早夭)——大约都可归结为万恶的社会,不幸的命运。赵二宝好好的“自家身体”来做倌人,总有点找抽的意思。
开埠后的上海,大约一如我所在的改革开放之后迅速转型成为所谓“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深圳,吸引着外来人口不断地涌入,尤其是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妹子——城市的繁华、便利、浪漫、时尚,对女性具有天然的吸引——尤其像赵二宝这样聪明能干的妹子——甫一出场,便“颇能当家”;说服张新弟同意让他妹妹——她的闺密张秀英——陪同来上海找哥赵朴斋的表演,太有才了。
虽然,一开始只想找哥回家——找到之后更没少讽刺训斥他被花花世界迷得不知东西南北的荒唐行为。张秀英要抽口鸦片烟玩,她说:
“你不要在这儿糊涂了!吃上了瘾——好!”
然而她毕竟年轻、好奇,也贪玩,短短几天,被年轻殷勤的施瑞生施公子引着,听书,看戏,坐马车,买东西——外国香水,时兴的花边云浪的茜纱衫子——吃酒,眼见着别的倌人轻轻松松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来钱——坐马车去明园玩也见识过一些倌人了,似乎不过尔尔,不见得比自己强,在她的评价之下,只有陆秀宝“稍微好点”——更加之俊美风流的施公子百般讨好引诱——于是,很容易的,没什么挣扎的,甚至跃跃欲试的,掉了进去。
她自甘堕落,还是因着物质与情欲的诱惑,而经过了这一切,自然的,“回不去了”,赵二宝更索性“爽爽气气”贴起条子做起生意来——这和惯常印象里纯洁无辜不幸风尘女子的距离也太大了点。赵二宝充满信心地踏入了这个貌似有前途的职业:自去要了三百洋钱带档——相当于往堂子里入股;一上来就走高端做长三,租上好的全套红木家具铺排毫不含糊。在乡下,她不过是“颇能当家”;在这里,在城市里,她的才能与活力才充分地展示出来。她做得兴兴头头,风生水起——太顺利了。没多久,她就攀上了“闻名天下极富极贵”的史天然史公子,公子待之以诚,海誓山盟,约娶为妻——可以想像在美好的将来,赵二宝将多么庆幸城市改变了她的人生——“有梦想,有可能”——而起初那一段迷失与放纵的历史则仅供在回忆中感叹,真诚地感叹。
这正是:
走捷径当倌人修成正果,嫁豪门做贵妇就在眼前。
强极则辱,情深——好傻
刘半农是力推《海上花》的大师级人物中最有意思的一个。1926年上海亚东书局再版此书——张爱玲看到的即是这一版——便是他审校,按说他最有发言权。
但是他对小说作者安排给赵二宝的悲惨遭遇很不满意,也因此相信这本书是“谤书”——作者写来报复一个叫赵朴斋的人,所以特别要下狠笔作践他的妹妹赵二宝:
赵二宝要想嫁与史三公子做大老母,原也是做妓女的人的极平常的妄想。你说她能做到,固然可以;说她做不到,也就尽够给她消受了。然而作者偏要故弄狡狯,说她预先置办嫁妆,平白地拖上数千金的债,到后来是一场无结果。这也就够之又够的了,然而作者还不称心,还要拉出个赖三公子来大打房间;打了还不算,还要叫她做上一场哭不得笑不得的噩梦,使她“冷汗通身,心跳不止”,才肯放她完结……
刘先生还很严肃认真地质问:难道赵二宝比沈小红黄翠凤还坏么,人家都让混得不错,为什么偏跟她过不去?
——可见男人认识看待女人的水平,实在和他的学识品格无关,作为一名学者大家,刘先生在此居然也变得愤青起来,又可爱,又可笑(倒是他对《海上花》文字的艺术的分析很妙)。沈小红黄翠凤是不是坏人先不说,赵二宝也并不是那么“好”的——看她打发巧姐以及口口声声不要这臭大姐做嫂子一节——只是比较老实,在这“倌人骗客人,客人骗倌人,不要面孔”的堂子里没有骗人,反而被骗罢了。
就算是个好人,但上帝这位大爷,也并不是以谁好谁坏而布施奖罚的,世事复杂,他哪有那工夫啊!大家各自混呗。有的混得好,有的混得不好,这就是“公平”了。
赵二宝的遭遇与其说是作者“造成”的,不如说是她“自己”造成。
赵二宝和她的哥哥赵朴斋不同。她的问题不是傻,而恰恰是聪明、要强、“拗性”。起初赵母听说她要来上海寻哥,说你一个姑娘家,让拐子拐了去怎么办?赵二宝立即说那是骗小孩的,哪有什么拐子?大约想,即使有拐子,也拐不去冰雪聪明的自己。一语成谶,真就被施公子“拐”而且直拐进堂子里去了。
她相信史公子会娶她,也是因为心高气傲,别人一句“好人家风范”她就真以为自己是大家小姐了——作为一个新人而出师太过顺利,难免让她自信过度,意识不到风险很可能就在不经意之处埋伏。当然,她追求这样一个结局,大约还是因为要强。“哥哥不争气,我出来做个倌人,乡下人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一定要嫁成。
她孤注一掷,不留余地,甚至在史公子走时也不让开销局账,反正很快就会回来相娶了,“我们小钱还有两个”,当然这也是故作高姿态,“你既视我为妻,我亦不自视为妓。”大概也是太自信这是绝对不会出纰漏的事情。她等不及了,于是借钱置嫁妆——史天然已经交代,等他回来(出钱)办,而她认为这会让他那边人看不起——到了穷要强的地步。
史天然完全没了消息,娘姨阿虎点破她,她还“不信”。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听不进旁人的话,因为她一贯强硬。一个女人仗着聪明自意自为地要强,这是要不得的。总归是要吃亏的。不吃在这处,也会吃在另一处。
最后她挨打,被砸场子,也是因为刚强,不肯违心应酬赖三公子——这种强势流氓,连孙素兰姚文君等有男朋友在上海照应的都不敢硬得罪,都要假意敷衍一番,甚至发布假新闻、装逃跑——当然这是她硬骨头的表现,包括说起史天然背信、漂账,华铁眉说“一面之词,如何有信”,她便立刻“绝口不提”。不可不说是个高傲的女人。
场子被砸,“横七竖八,无路入脚”。赵二宝“思来想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要强装无事去安抚母亲——虽然“年老糊涂、全无脊骨”
的她完全没有对女儿尽到提醒和保护的责任——昏梦中终见史公子来接,便对母亲说:从前的事都不要提它——梦由心造,人可以控制情绪,却不可以控制最内在的潜意识:她仍然爱着他,无怨——情之真、之深!用在这样的一个男人身上,只能说情有多深就有多傻了。
至此,我们再嘲笑也不忍。这种难堪的、虽又冤屈却还说不出口的人生状态其实是最真实的,作为被伤害者,却并不是完全无辜的……这也是最令我们无法面对、不愿面对的——毫不戏剧化,所以侯孝贤导演的电影《海上花》把赵二宝完全放弃了,虽然其实这也是最有价值的一部分,这种个性与情感被毁的过程就是价值——小说《海上花》写出了人生与人性的复杂、丰富——通过“平淡”的现实;直面这“平淡”正是小说的伟大之处。
情场·职场
当买来的周双玉羞羞怯怯地迈进堂子不久,赵二宝也来上海找哥并迅速成为长三中一员。而小说的最末,更是以她们双双遭遇负心郎——当然,她们处理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的结局来收场。
周双玉初来乍到,动不动就害羞地低下头去,不说话,“问一声说一声”。“坐在那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周双玉不爱说话,却爱偷听——暗下心思,观察学习。她排挤欺负和她同等身份的笨拙不会做生意的双宝,对“姐姐”“姐夫”“妈妈”却甚乖巧——虽然她也让他们知道她是有脾气的。
赵二宝聪明外露,一来就和她舅舅顶嘴,“能”得叮当响,很要强,也比较“独”——她的寡母和哥哥的无能,对她颇依赖,她一直以来俨然一家子主心骨的姿态,也更助长了她这一点。心机却未必深。
这二人均一入行即红,可见都是出众的人才。但就是这样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少女,却都犯了全天下少女都会犯的错误——大概也是这一行新人最易犯的错:相信了男人——客人——的誓言。
周双玉与朱淑人相处的情况正写不多,说过些什么话,直到最后才揭出来,虽然两个人年纪相仿,但周双玉在这个腼腆柔弱尚不经世事的富家少年面前是强势的,比他成熟,是控制的一方。
赵二宝在史天然面前就比较傻,也许是完全被打动了,不当他是外人——比如在张秀英处熟门熟路地自取春宫画给他看,还说什么曾被算命的算出她是贵妇命之类——史天然只是“笑而点头”——史天然这个形象比较暧昧,表面上无可挑剔,“高华矜贵”还“温和平厚”,但内里就有点叫人摸不透。一边一往情深地许以婚誓,一边回家就不来了,再一打听,已经另娶高门。虽也可能是被家庭安排着,身不由己,但至少可以肯定:他不是回去之后才知道娶二宝的事是没戏的。那么就是一直当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来玩了?对这个乡下妹他大概也不是没有看法。赵二宝连局账(嫖资)都不让他结算开销这绝对是一个很高的姿态,她一个进城不久生活刚刚有着落的乡下妹都能实打实地把白花花的洋钱推开,他居然也就顺水推舟地免了。就这点来说,他几乎是这书里最垃圾的一个人:没嫖品嘛。赵二宝直到最后也只恨他负心而想不到他是蓄意欺骗玩弄……她会明白过来的,那便是她对他心死——对男人心死之时。
周双玉和朱淑人定情之后就拒再留客,但还出局——“殉情”一幕,就发生在出局归来——然后又是“一起一起应接不暇”的打茶围客人。
可见她的事业基本上还是如常进行。
赵二宝与史公子别前特意让他看她洗净铅华,换上素衣,说从此便如此,等他来娶——这一类的演戏,大约是这一行的传统保留节目,资深倌人黄翠凤也演过,演演就得,不用来真的,正如香港女作家张小娴在她的爱情指导小书里写道:女人可以撒娇对男人说你不来,我一个人怎么有胃口吃饭啊……算了不吃了——“当然,你不用真的不吃饭。”
然而赵二宝说真的就是真的。条子揭下,完全谢客,甚至赊账做起嫁衣来。这也暴露出业余出身,独撑门户的她,缺少系统专业的职业训练学习和思想更新,以及来自农村,还未摆脱自身朴实忠厚、缺少机变的先天弱势。
发现对方负心,周双玉转变得非常快——首先想原来同事周双宝这些天都是在耻笑我,所以她先把双宝收拾了——大概也是为了平定情绪,好好琢磨后面更重要的事情:怎么下这个台,补回吃的“亏”。
最后她到底狠敲了朱家一笔钱并得以赎身跳出这圈子;而赵二宝正相反,因为前面的“生意”并没有拿到钱,更因为预置嫁妆欠下债务,不得不重操旧业,而这一回,则是完全被迫,身不由己,苦海无边而回头无岸了。
至此,赵二宝却仍沉浸在对史天然的感情之中不能摆脱,还在心里纠结往日那些柔情蜜意的破事儿,甚至寄愿于梦中。固然赵二宝更真,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周双玉更自爱——这被卖进堂子里的孩子,大半是没了爹娘,或经过重大变故,心更狠些。也许她也有真心的痛,但是她把那种东西关在了心底。现在,是她绝情。是她看不上“这只猪猡”“没良心的杀坯”。是她把他扔了,而不是被他扔。“一个女人的身子骨,经得起几扔?”这是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梁太太教训葛薇龙的话。起因是:“你这样不当心自己。”显然周双玉无需这样的指教了,而赵二宝,“要学的还多得很”。
这就是两位职场新人的传奇——只一个是悲情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一个更激烈决断。情场就是她们的职场,一旦被打倒,一切尽毁——不能被打倒。也许对普通女子来说也是如此!
天生我材万人迷
周双玉的“进价”是五百洋钱,黄翠凤才一百——当然那是数年前;周双宝三百,诸金花三百。周双玉比她们都贵。
堂子里买讨人肯定要看长相,周双玉长得不错,洪善卿一见“那一种风韵可怜可爱”,便连说“出色”“恭喜”;大约也要看出身——“买猪看圈”,周双玉也对朱淑人说她原是好人家出身——不排除是自抬身份;最后她痛骂朱淑人那些泼皮粗话,也不像什么好人家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