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是汇编而成的典籍,因而不是个人著作,没有统一的书名,西汉以前主要以《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
等名称流传,刘向考订整理后,认为这些名称都不能概括出书的内容实质,便根据书中涉及的时间大致在春秋末至秦统一之间,又以策士的游说活动为中心,于是定名为《战国策》。全书按国别汇辑,分别是东周一篇、西周一篇、秦五篇、齐六篇、楚四篇、赵四篇、魏四篇、韩三篇、燕三篇、宋、卫合为一篇、中山一篇,共三十三篇。
由于书中所收主要是策士的著述和史臣的记载,所以在古代的四部分类中一直存在分歧,大致而言,当是综合了史、子、集的性质,因此日本战国策研究家河越关修龄“窃谓《策》多战国杂说”(《关修龄战国策高注补正·序》),认为《战国策》思想异常活跃而丰富,但是主要是纵横家思想,在政治上实施纵横长短之术,在语言上驰骋纵横游说之巧,在谋略上尽展韬略阴谋之方。因而,《战国策》在古代被以儒家为主的传统思想所排斥,但又总是被人们不断地从不同的方面来效法:“录往者迹其事,考世者证其变,攻文者模其辞,好谋者袭其智。”(李梦阳《初刻战国策·序》)《战国策》在今天影响也十分广泛。
世界各国对《战国策》的研究也很重视,如美国阿安伯著有《谋略:战国策研究》、柯润璞著有《战国策及其小说》、捷克普实克著有《战国策新解》、日本横田惟孝著有《战国策正解》等。
长短纵横
长短纵横之术是从《短长》、《长书》而来的,司马迁说:“谋诈用而从衡短长之说起。”纵横家在进纵横之策时,往往要论述纵横各自的短长,但是这种短长又因时因人而不断变化,而且在具体实施时,突破了纵横本身的局限,向政治等方面延伸。因此,由纵横策的短长而发展成为一种“权变”的谋略。纵横家主要用来指导君主驯服臣下、处理内部纠纷、解决外交困境、争夺军事胜利等。其核心是“一切为之权变”。
公仲好内,颜率好士
【原文】
颜率见公仲,公仲不见。颜率谓公仲之谒者曰:“公仲必以率为阳也,故不见率也。公仲好内,率曰好士;仲啬于财,率曰散施;公仲无行,率曰好义。自今以来,率且正言之而已矣。”
公仲之谒者以告公仲,公仲遽起而见之。
【译文】
颜率拜见公仲,公仲没有接见他。
颜率对公仲的传达官说“公仲一定认为我华而不实,所以不接见我。公仲好色,而我却说自己好士,公仲对钱财吝啬,而我却说自己博散好施,公仲行为不正,而我却说自己急公好义。从今以后,我将直言不讳评价他的行为了。”
公仲的传达官把这事告诉了公仲,公仲赶紧起身,去接见颜率。
主圣臣贤,各得其所【原文】
蔡泽见逐于赵,而入韩、魏,遇夺釜鬲于途。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应侯乃惭,乃西入秦。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骏雄弘辩之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相之而夺君位。”
应侯闻之,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常宣言代我相秦,岂有此乎?”对曰:
“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何君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手足坚强,耳目聪明圣知,岂非士之所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复归显荣,成理万物,万物各得其所;生命寿长,终其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世,称之而毋绝,与天下终。岂非道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与?”应侯曰:“然。”泽曰:“若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亦可愿矣。”
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事孝公,极身无二,尽公不还死,信赏罚以致治,竭智能,示情素,蒙怨咎,欺旧交,虏魏公子卬,卒为秦禽将,破敌军,攘地千里。吴起事悼王,使私不害公,谗不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行义不图毁誉,必有伯主强国,不辞祸凶。
大夫种事越王,主离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亡绝,尽能而不离,多功而不矜,贵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义之至,忠之节也。故君子杀身以成名,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何为不可哉?”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妇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不能存殷。子胥知,不能存吴;申生孝,而晋惑乱。是有忠臣孝子,国家灭乱,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一起君父为戮辱,怜其臣子。夫待死之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于是应侯称善。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蔡泽,其人辩士。臣之见人甚众,莫有及者,臣不如也。”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
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应侯遂称笃,因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王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刚成君。秦十余年,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译文】
蔡泽被赵国驱逐以后,因而想去韩国或魏国,不料在途中被人抢劫了他的炊具釜、鬲。正在困顿的时候,蔡泽听说应侯范雎所荐用的郑安平、王稽都获重罪,应侯内心惭愧不安。于是,他西去秦国,准备拜见秦昭王。去秦国之先,蔡泽派人四处扬言,以激怒应侯,他这样说:“燕国人蔡泽是天下才智杰出的俊士,他一见到秦王,秦王必会任命他为相国,将夺去您的相位。”
应侯听说后,派人找来蔡泽。蔡泽进来后,只对应侯拱手施礼,应侯心里很不痛快,以后又见他态度傲慢,便责问他:“您曾扬言要取代我为秦相,真有这种事吗?”蔡泽回答说:“是的。”应侯说:“愿听听您的道理。”蔡泽说:“啊!
您的认识为什么这样迟钝呢?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季更迭,各任其事,人也应该动、静、屈、伸各依其时。人生下来手足坚强,耳聪目明,心智颖慧,这难道不是有识之士所希望的吗?”应侯说:“是啊!”蔡泽说:“具有仁心,坚持正义,行仁义之道,施恩惠于他人,对这样的人,天下的人内心喜悦,便心怀敬爱,都愿意尊他为君王。这难道不是明智之人所期望的吗?”应侯说:“是的。”蔡泽又说:“既富且贵,显赫荣耀,善治万事,各个人都能享尽天年,每个人都不会夭折。天下人民都能保持他们的传统,维护他们的业绩,传给无穷的后代,名实兼而有之,恩泽流传万年,受人永远赞美,和天地同其始终,虽说这不是施行仁义的结果,不也是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吗?”范雎说:“是的。”蔡泽说:“例如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文种,他们最后也都完成了他们的愿望了吗?”
应侯知道蔡泽是为了要使自己陷于窘境,于是,趁此机会以问为答,说:
“为什么不可以?说起商鞅辅事秦孝公,终身尽忠,绝无二心,公而忘私,赏罚分明,秦国大治,竭尽智能,表露赤心,然而却招致秦国人的怨恨和责难,他为秦国而欺骗老朋友,俘虏魏公子卬,最后终于为秦国擒获魏将而大破魏军,扩充疆土达千里之多。吴起辅事楚悼王,绝对不以私损公,更不用谗言来隐蔽忠节,每当遇到应行的大事,就不顾毁誉,一心想要使君王成就霸业,国家富强,而且不畏惧一切灾祸和邪恶势力。大夫文种,辅事越王勾践。当君主陷于困辱惨境时,他忠心爱主而不懈怠,君主虽然被敌人俘虏,仍然竭诚尽智没有背弃国家,而且功劳再多也不夸耀自己,即使富贵也不骄傲。像以上这三位忠臣,可以说是义行的极致和忠贞的典范。所以,君子总是以牺牲性命来完成仁义大节的,只要是大义所在,即使牺牲生命也无所懊悔,为什么不可以呢?”蔡泽说:“君主圣明,而且臣子贤能,这都是天下人民之福;君主英明,臣子忠贞,这是国家之福。父亲慈爱,儿子孝顺,丈夫讲信义,妻子有贞节,这是家庭之福。
然而比干忠君爱国,却不能维护殷朝的存在;伍子胥虽然贤能,却不能使吴国保存不灭;太子申生虽然孝顺,而晋国仍然不能避免内乱。这就是虽然有忠臣孝子,国家仍旧不免灭亡骚乱,这是什么道理呢?主要是没有明君、贤父来采纳忠言良策的缘故。所以,天下因为君父不仁不义而蒙羞,臣子也因此而难免受其害。假如一定等到死才能尽忠成名,恐怕就连微子也不足以成为仁人,孔子也不足以成为圣人,管仲也不足以成为伟人。”应侯听后,认为蔡泽的话很对。几天后,应侯入朝对秦昭王说:“在臣的宾客中,有一位是刚从崤山东面来的,他的名字叫蔡泽。这个人能言善辩,臣所见过的人实在很多,但是没有一个能够赶得上这位辩士,臣实在远不如他。”于是,秦昭王就召见蔡泽,经过一番交谈之后,昭王对他很满意,当即拜为客卿。应侯就称病不朝,并且请昭王允许辞去相国职位。昭王一再挽留他,他说他的病很严重,昭王最后终于接受他的辞呈。昭王就采纳蔡泽新进的策略,任命蔡泽为秦国相国,往东吞并东周。
蔡泽出任秦国相国几个月,就有人开始诽谤他,他害怕因此身遭不测,也赶紧装病辞去相国职位,秦昭王封他为“刚成君”。以后蔡泽又在秦国居住了十多年,历经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还在秦始皇朝任职。他也曾为秦国出使燕国,三年之后使燕太子丹到秦国做人质。
内固其威,外重其权
【原文】
范雎曰:“大王之国,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战车千乘,风度际百万。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今反闭而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国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王曰:“愿闻所失计。”雎曰:“大王越韩、魏而攻强齐,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之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可亲,越人之国而攻,可乎?疏于计矣!昔者,齐人伐楚,战胜,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肤寸之地无得者,岂齐之欲地哉,形弗能有也。
诸侯见齐之罢露,君臣之不亲,举兵而伐之,主辱军破,为天下笑。所以然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藉贼兵而赍盗食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今舍此而远攻,不亦谬乎?且昔者,中山之地,方五百里,赵独擅之,功成、名立、利附,则天下莫能害。今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
王若欲霸,必亲中国而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赵强则楚附,楚强则赵附。楚、赵附则齐必惧,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可虚也。”
王曰:“寡人欲亲魏,魏所变之国也,寡人不能秦。请问亲魏奈何?”范雎曰:“卑辞重币以事之。不可,削地而赂之。不可,举兵而伐之。”于是举兵而攻邢丘,邢丘拔而魏请附。
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若木之有蠹,人之病心腹。天下有变,为秦害者莫大于韩。王不如收韩。”王曰:“寡人欲收韩,不听,为之奈何?”范雎曰:“举兵而攻荥阳,则成皋之路不通;北斩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兵不下;一举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魏、韩见必亡,焉得不听?韩听而霸事可成也。”王曰:“善。”
范雎曰:“臣居山东,闻齐之内有田单,不闻其王。闻秦之有太后、穰侯、泾阳、华阳,不闻其有王。夫擅国之谓王,能专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处不报,泾阳、华阳击断无讳,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者,下乃所谓无王已。然则权焉得不倾,而令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为国者,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裂诸侯,剖符于天下,征敌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怨结于百姓,而祸归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齿管齐之权,缩闵王之筋,县之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用赵,灭食主父,百日而饿死。今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已。臣今见王独立于庙朝矣,且臣将恐后世之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
秦王惧,于是乃废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泾阳于关外。
昭王谓范雎曰:“昔者,齐公得管仲,时以为仲父。今吾得子,亦以为父。”
【译文】
范雎说:“大王的国家,北有甘泉、谷口,南绕泾水、渭水,右有陇坻、蜀山的险塞,左有函谷、崤山的阻隔,有战车千辆,勇士百万,凭秦兵的勇悍,车骑的盛多,用这样的实力来对付诸侯,就像驱使良犬韩卢去追逐跛足的兔子一样,霸王之业拱手可得。现在您却紧闭关口,不敢出兵对付崤山东面的诸侯,这是因为穰侯魏冉替国谋划不忠,大王决定大计也有所失误的缘故。”
秦王说:“请您告诉我,我所决定的大计有哪些失误?”范雎说:“大王越过韩、魏,去进攻强齐,这是打错了主意。因为少出兵,就不足以损伤齐国;多出兵,又对秦国有害。我猜测,大王的计谋是:自己少出兵,而让韩、魏全力以赴对付齐国,这样是不合适的!现在的情况很清楚,盟国是不可信赖的,又越过别的国家去进攻敌国,这样怎么可行呢?实在是疏忽失算了。从前,齐国越过别国,去攻打楚国,在垂沙一战中,战胜了楚军,杀掉了楚将,又开辟了千里的领土,结果是没有得到尺寸之地。难道是齐国不想扩充土地吗?不是的。这是因为形势不可能让齐国得到土地。诸侯见到齐国疲弱,君臣之间又互不信任,于是出兵进攻,结果齐国君主受辱,军队惨败,被诸侯耻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齐国越过别的国家去进攻楚国,却让韩、魏两国乘其疲惫而得渔翁之利。这就是所说的‘把武器借给贼寇,把粮食送给强盗’,让自己受害,让别人得利的愚蠢做法。大王不如实行远交近攻的策略,这样,得了一寸土地就是大王的一寸土地,得了一尺土地就是大王的一尺土地。可现在您不这样做,却去实行远攻,这不是大错了吗?况且,从前中山国方圆五百里的土地,被赵国灭亡以后据为己有,成就了功业,显扬了名声,得到了好处,诸侯都不能侵犯。现在韩、魏两国处于中原之地,是天下的中枢。大王如果想建立霸业,必须使韩、魏两国亲附,而让秦国掌握天下的中枢。这样,可以威胁楚、赵两国。如果赵国强纵横家词条大就使楚国亲附秦国,如果楚国强大就使赵国亲附秦国。楚、赵两国都亲附秦国,齐国就必定害怕秦国,也一定会言语谦恭,用大量钱财来讨好秦国。齐国既已亲附秦国,到那时,灭亡韩、魏两国只是举手之劳罢了。”秦王说:“我是想让魏国来亲附,可是魏国反复无常,我不能使它亲附,请问如何才能使它亲附呢?”范雎说:“您可以言语谦恭,多给钱财去讨好它;这样不行,就割地送给它;还不行,就出兵讨伐它。”
秦王于是出兵进攻魏国的邢丘,攻下了邢丘,魏国终于要求亲附秦国。
范雎又对秦王说:“秦、韩两国接壤,地势像锦绣一样地交错。韩国对秦国来说,就像树心生了蠹虫、人患了心腹之病一样。一旦天下发生变故,对秦国为害最大的莫过于韩国,大王不如先去制服它。”秦王说:“我想制服韩国,可是,韩国不听从,怎么办呢?”
范雎说:“可出兵进攻荥阳,这就能使去成皋的道路不通了;北面切断了太行的道路,就能使上党的援兵被截住。这样,大王一出兵,就可将韩国分隔为三段,互不照应。韩国见自己必定灭亡,哪有不听从之理呢?如果韩国听从大王,那么大王的霸业就可以建成。”秦王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