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跟上沟又联系起来的是六娘。我爸兄弟一大堆，虽然叔父们都跟着爷爷奶奶搬迁去了西大滩，但是一个个的媳妇都由我爸在老家讨。我那几个叔父相亲时回来那么一两回，等媳妇说定了就再不见人影子了。追节拉关系都是我爸妈的任务。我妈对于我爸给弟弟说媳妇这些事一面积极配合一面在嘴上抱怨，说她前一世不知道欠了我们家多少这辈子要牛马一样地回报。
我爸在城里工作，偶尔会带些新鲜东西回来。虽然不是所有的新鲜都能让大家分享，但稍有宽裕还是得撒散，尤其是新亲戚。那回是我爸单位分西瓜最多的一回。一辆大“东风”将西瓜拉到山脚下，然后我们用架子车从窄细的盘盘路拉上柴沟梁。听起来是两架子车，其实西瓜那东西就个头长得大，分起来远不如苹果之类的实受。邻居家的、几个老寿星家的由我爸去送。天晚不能进新亲戚家，所以六娘家的两个西瓜就搁到第二天由我和姐姐去送。
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喜欢这个六娘，人是马吉利的姐姐不说，她家要的彩礼高得能吓死人。可我妈说必须去，给六叔讨媳妇要紧。于是我和姐姐嘟囔着嘴抬着两个大西瓜去了马吉利家。虽说是去送西瓜，可是马吉利家的人没一个给个好脸子，尤其是六娘。我和姐姐进去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端着个碗吃饭，右脸蛋上沾着一个碎韭菜，满嘴的饭将脸蛋塞得鼓囊囊。她看见我们来了翻起身扭了屁股就进别的屋子去了。但为了六叔我们姐妹得忍气吞声了。幸亏马吉利妈招呼了一下，要不我们就不知道怎么出门了。
回家跟我妈描绘了一番，我妈说人家在生气。我妈说村里风言风语传说我六叔喜欢上了个西大滩的女子。我们说那正好把马吉利姐姐退了，让马吉利比我们高一辈实在难以接受，再说她家要了那么高的彩礼怎么娶得起。我妈一听就火了，我妈说西大滩的女子能娶吗，娶个女人不光是你六叔一辈子的事，是关乎你家几代人的大事，不知根知底的能娶吗。我妈说得也太长远了点，但我们是不敢反驳。
没几天她就亲自去了马吉利家一趟。拿着父亲单位新发的两对枕巾，丹花牌子，水红花子金丝边漂亮极了。我妈一去就是半天，也不知怎么跟马吉利家的人说的，回来的时候马吉利妈一直将她送到村口看她走远了才回去。
我们问我妈怎么说的，我妈说娃娃家问那些干什么，只命令我们再给马吉利家送个西瓜去。我们姐妹听了都紧张起来。我妈说她去的时候马吉利妈取出半个西瓜放在炕桌上杀了好多小牙牙，马吉利弟兄侄娃子人手一牙，正巧豆换子进到院子里了。马吉利妈连忙夺过去放在盘子里用个手巾苫上了。利利子还小正吃的欢，见他妈夺他手上的西瓜哇哇哭起来。豆换子挑起门帘一看没吱声出去了。
我姐一听原委连忙说还是不要送的好。豆换子没吃上就没吃上，再送一个还得送到马吉利家里去，马吉利姐妹兄弟侄娃子多得能堆一屲屲，到时候马吉利妈肯定还是藏起来了，豆换子还是吃不上。要豆换子吃口西瓜就得送到他的场房里去，可那样就把马吉利妈得罪了。我妈说我姐长大了，搞的我多看了两眼长大了的姐姐，她真的好像就大了许多。
当然，豆换子也不是冲着一牙西瓜就出远门的。
那天天不亮的时候，豆换子就起来拾掇，里里外外穿了好几件，然后背着褡裢别着镰肘出门了。豆换子走时扣紧了门环，在门环上插了个草标。马吉利妈以为豆换子在睡懒觉，她跑到场房一看就慌了，这是多少年来没有过的事。马吉利妈喊叫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哭天抢地地说她也没虐待豆换子，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那两年村里的壮劳力都出去赶场，听说能挣一些钱，到底多少钱我们不知道。但那些漂亮的烂估衣回来我们是亲眼见了的。所谓的烂估衣就是二手货，别人穿过不要了的，有的新新的，有的有些磨损有些破洞，但样子我们很少见过。赶场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哪里的麦子黄了往哪里走，谁家给的价高了给谁家割。我们管出去赶场的人叫麦客子。麦客子出村时，娃娃们就开始攀比，有的说他大能带回一块手表，有的说他哥能带回很多洋糖。攀比往往以面红耳赤大打出手告终。
但那一次赶场的人什么新鲜玩意也没带回来，带回来的只有豆换子的褡裢和豆换子没了的消息。
听说豆换子一大早就到了乡上等赶场的队伍。他原本想去西大滩，可大家伙说西大滩大多种水稻，赶场得往陕西走，他便不再坚持。陕西天气热，麦子差不多是黄齐的，远远近近的麦浪中都是光着膀子收割的麦客子。听说有些麦客子一天能割一亩多地，晚上有时候就睡在麦地里，有时候睡在东家的院子里、台子上。有些东家很大方，开饭时有白面馒头青菜汤什么；有些东家很小气，开饭的时候总是些杂粮面饼饼，喝的是白凉水。听说最后那天遇上的是个好心的老东家，他提了几个西瓜到地里来给大家解渴。有人就地将镰肘上的刃子卸下来在麦剪上正反一抹开始杀瓜。豆换子干啥都慢，等他夹着镰肘过来时大家都已吃上了，三两嘴就一牙瓜。听说豆换子咧着嘴笑着走过去的时候被一块瓜皮滑到了，脖颈正好磕在一把镰刀上，那把镰刀就靠在麦剪上。
站在柴沟梁上向下望去，伸向观庄乡的道路清晰可见。祖祖辈辈的柴沟村人曾经站在这突兀的山梁上，远望着离乡的亲人被伸向远处的道路带走，迎接着饱经沧桑的游子归来。
我们的生活依旧如昨，每天里上学放学。后来牟家老婆子成了梁上的一道风景。那个时候牟家老婆子已经很苍老了，她下炕时不小心绊折了右腿。两个儿子将她拉到城里的医院看了一回，因付不起高昂的医药费就原模原样拉回来了。牟家老婆子在炕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地她就拄着拐棍往外挪。起先是院子里，后来她能挪出大门趴在场墙上，等她能挪到背后屲上时就成天趴在那里向远处张望。
牟家老婆子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闭上了眼睛。听说她临走时想吃口西瓜，儿孙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无能为力。
如今，四季都能看见大大小小品种各异的西瓜摆在水果店里、超市里、街道上，一到夏天满车满车的西瓜成天候在门口。每当我看见它们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柴沟的山梁，漫山遍野的瓜蔓，成荫的叶子下面是大个大个的西瓜，我还背着我蓝色的双背肩皮书包蹦跳在山梁上。
燕妮
潮湖
“大妈，人家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人家都说我是您捡来的。”
“别听他们胡说。”
“大妈，你就告诉我个真相。从小人家就说，我确信这里的不是我亲生父母。现在只想让您告诉我是从哪儿捡来的。”
“人家说你就信啊？”
“大妈，我都已经十六了，有权利知道这个真相了。”
“哦，十六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嗯。我问过我爸爸，我爸爸说不是捡来的是抱来的。”
“你爸还说啥了？”
“我爸爸说我亲妈已经没了。”
“你爸啥时候说的？”
“有几年了。前两年我想我这辈子死也不去见我亲爸亲妈。这两年我想去见见我亲爸。我要问他那么多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把我送人了。”
“燕妮啊，你别哭，这事不能怪你亲爸，你亲爸也是迫不得已。”
“大妈，你就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亲爸亲妈是什么样的人。”
“你爸不是告诉你了吗？”
“没，我爸只说我是抱来的，其他什么也没说。”
“你在这儿生活得不好吗？”
“大妈，不是那样的。我爸我妈都对我好，家里人都对我好，一庄人都对我好。他们越对我好我越觉得孤单。但这不是谁对我好不好的问题。我想知道我的身世。”
“你爸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要知道你爸你妈累死累活就为了你。”
“我知道。这我知道。您千里迢迢将我抱给我爸我妈不就是为了让我给我爸我妈养老送终吗。”
“也不是这回事。有个孩子才是热热乎乎一家人。”
“为了这家人就把那一家拆散吗？”
“孩子啊，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你亲妈家是什么样的一家人吗？”
“我这不是问您呢吗？您就告诉我吧。我想去看看我亲爸。如果知道得早，说不定我还能见见我亲妈。可我再也见不到了。”
“别哭了孩子，你哭得我心里难过。”
“大妈，我在相片里看见过我亲妈。我长得像我妈。我梦见过我妈。”
“嗯，你要是再胖点就活脱脱是你妈年轻时的样子了。”
“大妈，我要留长头发，我妈是长头发。”
“你妈知道吗？”
“我这里的妈吗？我没敢告诉她，我妈对我那么好。她如果知道我想我亲妈，会伤心的。”
“嗯。孩子啊，人家说血浓于水。你想你亲妈那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别说出来，你妈真会伤心的。别看你妈是个刀子嘴，你妈对你那是没得说。”
“我知道。我妈就是没文化。但是我妈对我的好我知道。”
“好是好换来的。将来你也要对你爸你妈好。”
“我知道。大妈，我想去看看我亲爸，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为什么当年把我送人了？”
“现在吗？”
“嗯。”
“现在不行。你亲爸出去打工了。只有你后妈在家里，你去了她未必肯认你，即就是认了，也没啥可说的。你就安心读书，等你的学业有个眉目了再说吧。”
“嗯。我摘枸杞挣了二百元。我的英语跟不上，您跟我爸妈说说，我假期想找个老师补英语。”
“你自己跟你爸妈说吧，他们会同意的。”
“大妈，我亲妈是怎么没了的？”
“难产。你妈生你弟弟的时候没了的。”
“这么说我还有个弟弟吗？”
“嗯。你还有好几个姐姐妹妹。你后妈又带过来了个女儿。”
“我的那些姐姐现在都干啥呢？”
“都在外打工呢。都长得可出息了。”
“啥时候我要见见她们。”
“嗯。看缘分吧，将来回去能见着谁就见谁。你的几个妹妹也都送人了。”
“哦？”
“孩子啊，千万别怪你爸妈。他们是不得已啊。那么多的孩子，怎么养活。”
“不会少生几个吗？”
“你爸妈想要个男孩子。”
“呵呵，怕女儿不养活他们吗？”
“在农村没个顶门立户的男孩子不行啊！”
“现在倒是生了个男孩子，可是我妈没了。”
“都是命里注定的。”
“大妈，我亲妈吃了许多苦？”
“嗯。孩子啊，做女人的都苦。”
“大妈，你怎么又哭了呢？”
“没啥。千万别怪你亲爸亲妈。他们是不得已。以后要记得对你爸你妈好，他们累死累活就为了你。”
“我知道。我会对他们好的。至于养老送终的事您也别担心，我爸妈买了养老金。”
“哦———”
“大妈，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人老了，想要个热热乎乎的家。”
隆德
“哎，人常说谷要自种、儿要自养，这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妈您怎么了，咋突然想起说这话了。”
“这次去潮湖见到燕妮了。娃娃哭得我心里难过的。”
“燕妮现在长什么样子了？学习好吗？”
“跟你小萍姑姑一模一样，就是瘦点黑点。学习不怎么好。娃娃小的时候家里人太惯了，由着娃娃玩。现在娃娃自己知道了，想学了。还让我跟你六叔说请个老师补英语，我走的时候忘了说。”
“我六叔巴不得找个老师给她补习呢，就怕她不学。”
“哎，你六叔和你六娘对燕妮真是爱到心尖尖上了。可燕妮好像还不想养活你六叔六娘呢。”
“怎么说的？”
“说你六叔六娘买了养老金。”
“她可能不是那个意思。”
“人家还是念着她亲爸亲妈呢。”
“她知道了？”
“知道。抱来的时候都两岁半了。”
“两岁半有记忆了吗？”
“有点印象吧。你六娘说多大了的时候，人家还指着抱来时穿的那件毛衣说是她那个妈妈做的。”
“不过燕妮现在已经长大了，应该知道了。”
“你六叔早早就给说了，说是抱来的。”
“我六叔？”
“嗯。你六叔大概是怕燕妮将来埋怨他。哎，娃娃哭得眼泪上线淌，说要去问问她亲爸为什么把她送了人。”
“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如果不是不得已，哪个做父母的愿意把亲亲的孩子送了人。”
“妈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哎———”
“妈，您别哭了。”
“燕妮一句话捅到我心窝里去了……”
“妈又想四妹了吗？她不会怪您的，您也是不得已。”
“你不知道啊，如果当年不把你四妹送走，她也不会……”
“妈，您怎么就过不了这个坎儿呢？”
“怎么过啊？是我对不起我的娃啊。”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问题呢？四妹那是病，没办法的事。”
“我和你爸去的时候医生说送去得太迟了。如果是在咱家，也不至于……”
“不是在谁家的问题，那个时候的医疗条件就那样。您别自责了。我大姨把四妹当心上的宝养着，可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没办法。”
“哎，好像燕妮就是替你四妹问我的。”
“妈，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和你爸去的时候说一定要将老四接回来。可是你四妹……你大姨一直到死都说她欠着我的，说没给我照顾好我的娃。”
“妈您别哭了。”
“哎，是我欠着你大姨的。”
“妈，看你现在怎么这么想问题。谁都不欠谁的。”
“现在回过头去看，好像我上辈子欠下你六叔的。没女人，我给把女人娶上。女人娶上了又不生孩子。我又给抱了个孩子。可现在……哎，我上辈子欠下的债。”
“妈您越老越想不开了。燕妮都十六了，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应该的。即就是四妹长这么大，她也会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就是根草，也有个草根呢。”
“当年我和你爸回到黄家堡子的河湾时，你爸说想喝口水。我打开提包，你四妹吃剩的一口点心还装在里面。我的心都碎在那河滩上了。我和你爸抱头哭了一下午。”
“妈，您别说了。”
“哎，过了那条河。我和你爸就明白了，即就是几个女孩子，只要健健康康长大就行了。”
“妈，您别哭了，都过去多少年了。”
“燕妮那一问，就戳到我的伤疤上了，我怎么说啊？”
“燕妮到了我六叔家是她的福气，要留在她自己家，连个学也上不了。”
“不是啊，穷也罢富也好，总是自己家，总是自己的亲爹娘。”
“那不是政策不允许吗？我小萍姑姑想要个儿子。”
“要个儿子能怎么样，临了倒是生了个儿子，可是她没了。”
“哎……”
“人啊，不能跟命过不去，命里该有的终会有，命里不该有的终是无。”
庄浪
“她姑父呢？”
“出去浪去了。”
“家里如果不愿意就算了。”
“嫂子，他没脸见你，自己的娃娃养不活，没脸见你。”
“别那么说，也不是谁愿意的。”
“几个娃娃都在啊？”
“嗯，都在这儿了。”
“真乖！”
“嫂子，我———”
“别哭，别哭。家里这么穷，也是娃娃的一条出路。”
“嫂子，我知道。我真是没办法了。你知道我东躲西藏的，照顾不了家里，几个娃娃跟没娘娃没啥差别。”
“小萍啊，如果实在生不了就算了，就是几个女娃娃吧，健健康康地就行了。”
“嫂子你不知道，她姑父弟兄两个。老大家的也没生下儿子，我老公公成天长气短咽。一大家子大眼小眼就指望着我呢。”
“人啊，这一世哪有个十全十美的。”
“嫂子，不瞒你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她姑父不。工作组的到处抓人，我到处躲。有一次半夜里听见狗叫的时候我躲到西山梁上的玉米地里，也不知是狼还是什么东西刷一下从玉米地埂下跑了过去。当时我心想万一被野狼吃了，连个尸身都找不到了。可是我在这个家里活下去的理由好像就是生个儿子，也是我在这个世上的理由。”
“别那么想，那么想就把路走窄了。”
“刚结婚的时候还想着活一辈子人，也没几年的工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常这么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哎……”
“村里的几个年轻媳妇子已经被工作组抓去结扎了。我成天提心吊胆的。”
“有没有远方亲戚家躲一躲。”
“也没别的地方可去。生下老四的时候就超生了，工作组把几袋粮食全没收了。现在添上个老五，实在是养不活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饿死吧。”
“听说你要把老四也送走？”
“嗯，政策只允许要三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