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云掉着眼泪清理了污迹,打算上楼去睡。她得保证充足的休息时间,说不定下一分钟就会有手术等着她去做。丈夫听见韦云上楼的声响便跌跌撞撞追上去拉韦云。韦云不小心滑了一下便摔倒在楼梯上。没有来得及感受疼痛,眼前出现一片暗黄色。韦云心想一切都结束了。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自己和懊悔一起躺在白色的病房里。
好几天阴雨不断,一禾想那些寻人启事大概早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了。天色暗下去的时候,一禾收了擦车的工具急急忙忙带着家辉出了门。因为没有戴上凉帽,家辉一直闷闷不乐。直到进了锦城,家辉才活蹦乱跳起来。看着家辉高兴,一禾的脸上也挂上了笑容。
一禾一个信息栏都不放过,一个一个往前贴。新的信息覆盖在旧的上,一层一层。一禾总是把所有的信息都粗略地扫一眼,然后将启事贴在自己最满意的位置上。一禾将面糨子刷得很实很匀,然后用手将启事使劲抚平。一禾觉得那样才会牢靠,才会在众多的信息里更加显眼。
一张招租广告里,仿佛有东浮沱的字样,一禾便仔细看了一遍。是巷子口的小二层在招租。租金比张平家的房子高不了多少。一禾有点心动。如果把那小二层租下来,稍做休整,楼上住人,楼下做个小买卖是很合算的。一禾越想越觉得可行。
贴完启事月亮已经升高了许多,街上的行人也稀落起来。夜风将落叶吹得窸窸窣窣沿街旋舞。看见家辉有点倦意,一禾将他背了起来。突然间,家辉问那些启事上的人是谁。一禾没吱声。家辉又追问那上面印着的人是不是爸爸。一禾顿了顿问家辉是谁告诉他的。家辉说是院子里的张奶奶。一禾沉默了一会刚要说什么,家辉抢在前面问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一禾提高了嗓音说不会。家辉嘟囔了一会儿就在一禾的脊背上睡着了。
月光无声无息洒在街面上,冷冷的。一禾想一直瞒着家辉,直到找到家辉的爸爸。可是家辉都长到四岁了,家辉的爸爸还是毫无音讯。跟家辉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一禾交不起高昂的学费,只得将家辉带在身边。一禾扫马路的时候,家辉学着扫,一禾擦车的时候,家辉学着擦。一禾脸上笑着夸赞儿子懂事,心里却滴着血。
走进巷子的时候,吉祥旅店的那个胖女人挽着一个男子的胳膊正往出走。一禾怕被那胖女人碰着,侧了侧身子让了让。胖女人都走出巷子了,那股刺鼻的香气还未散去。一禾突然想如果那个男子就是丈夫也好啊,至少可以拉着他问清楚为什么不通音讯。一禾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回头又朝巷子口看了看。
尽管日历上的时令还停泊在深秋里,可人们更愿意相信雪花带来的讯息。当零零星星的雪星子凋落下来的时候,东浮沱进入了遥遥无期的冬季。韦云望着冬天将院落一寸一寸吞噬殆尽。葡萄架上的绿色早已凋谢,只剩下些枯萎的藤蔓,瘦瘦的,在寒风中瑟缩,雪星子落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出大门,巷子里落了一层薄雪。出出进进的脚印也落了一巷子。韦云回头看看,脚印叠着脚印,看不清哪一双是自己的。可就算找见了又怎样呢,一定也是残缺的,还是隐没的好。韦云正自怨自艾的时候,林黛尔从后面走了过来。
在东浮沱,林黛尔无疑是最显眼的女人。漂亮的身段,漂亮的衣着,尤其是那浑身上下流曳着的韵致,总让人生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感叹。仿佛她的一切都在告诉这个凡俗的世界,她不属于凡尘。但是林黛尔只可远观,不可近视,她那双眼睛会让人毛骨悚然。
第一次看见林黛尔是在阳光灿烂的夏天。那个时候韦云刚刚搬进东浮沱。林黛尔打着一把湖蓝色的遮阳伞从巷子里面走出来。韦云的目光久久驻足在林黛尔的气韵里。走近的时候,林黛尔的余光斜扫了韦云一眼。当林黛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时,韦云感到浑身不自在。好像那一眼是不屑一顾的一眼,好像那一眼否定了韦云作为女人的一切。
出事之后,韦云和丈夫一致对外宣称是出了车祸。八月的东浮沱经受着烈日的折磨。韦云觉得穿什么鞋都不舒服。丈夫便推着轮椅陪她去路边摊上买布鞋。正挑着的时候,韦云看见打着遮阳伞的林黛尔走了过来。韦云连忙低下头,将脸埋在头发里。感觉林黛尔走远了,韦云才抬起头。丈夫问她脸怎么那么红。韦云说太热了。
丈夫每天一大早推着韦云去中医院做针灸治疗。进入九月份的时候,韦云摆脱了轮椅,忍着疼痛在院子里锻炼。慢慢地,韦云可以出入于巷子里,走得更远一些。每次看见林黛尔的时候,韦云都是将脸一侧,装作没看见。她怕林黛尔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一定会看穿自己所有的秘密。好在这一次林黛尔是从身后走过,韦云毫无顾忌地望着林黛尔,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看过房子,就知道租金为什么那么低廉了。一禾觉得没暖气不成问题,正好可以不交暖气费。没有水,可以去张平家院子里提。但房子上下两层加起来仅仅12.7平米,就像裁缝裁下来的边角料,做不了像样的生意。对一禾来说擦车挺挣钱。可是深秋以后天冷不说,还等不到活。于是,一禾鼓足勇气将巷子口的小二层租了下来。一禾听了张平妈的建议,定做了两排菜架。她和家辉住在楼上,楼下卖菜。
每天一大早一禾就蹬着三轮车载着家辉去菜园挂菜。然后精心摆放在自己的菜架上等待顾客。一禾的菜店太小了,菜的品种也少得可怜,很多人打个转身就去别的菜店了。那些不挑菜的大妈们又太挑价。生意刚有起色的时候天气也转冷了,一禾在楼上生了炉子。楼下太小,炉子没地方摆放,炭价跟着天气一起涨,一禾也负担不起。可菜比自己还金贵,说冻就冻。
早晨起来看到被冻透的菜时一禾几乎心生绝望。打开门,冷空气扑面而来,心酸被堵在喉咙里,一禾只好一点一点将它咽进肚子里。一禾没有出去挂新菜,那些冻过的菜得尽快出手。起先,顾客一听菜冻了扭头就出去了。一禾看见没人买,就准备炒几样家辉平时嚷着要吃她没舍得的菜。菜炒在锅里了,几个大妈来买菜。大妈们还是爱捡便宜,听说降价了见样都要。菜都过了秤,大妈们还要再压价,好像那些菜是一禾从菜园里白摘来的。还在跟大妈们讲价的时候,林黛尔走了进来,要买菜。一禾说菜都冻了。林黛尔没介意,自顾自挑起来。刚打发走那帮大妈,就听见家辉在楼上哭喊。一禾跑上去一看锅上的火苗蹿了老高,她连忙将另一只锅扣到火苗上,然后将吓得惊慌失措的家辉搂在怀里瘫坐在地上,直到那团火自生自灭。
一禾下楼的时候,菜店里已经没有顾客。菜少了一些,秤盘里放着许多钱。一禾连忙出门,巷子周围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会是林黛尔的钱吗?一禾常看见林黛尔出入于巷子。但城里女人自有城里女人的傲慢。她甚至没正眼瞧过一禾一眼。每次买菜结账的时候都冷冷地说声不用找了,好像在强调她对乡下女人的不屑。
冬天到来的时候,林黛尔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她开始学着接受。人总是要老去的,四十之后还有五十,五十之后还有六十。将长长的未来看清楚了,也就没有什么可恐慌的了。看见雪的时候,林黛尔的心情舒展开来。林黛尔喜欢雪,雪会将一切都涂抹成一个颜色,不再有差别。林黛尔决定做几个好菜庆祝雪的到来。
走到巷子里的时候,林黛尔看见了在前面踱步的韦云。当巷子里突然有一天搬进了那么素净的一个女人时,林黛尔觉得整条巷子都整洁了起来。听说韦云出了车祸,林黛尔深深地替她惋惜。那个午后走过街口的小摊点时,林黛尔看见了坐在轮椅里的韦云。韦云剪掉了高高盘起的发髻,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在额前,手上抱着一双粗鄙的黑布鞋。林黛尔心里一阵刺痛,只好装作没看见。
但大多数时候林黛尔更羡慕韦云。林黛尔觉得韦云是个幸福的女人。巷子里的大妈们都在夸赞韦云有个好丈夫。做饭、洗衣之类的事情林黛尔没见过,但每天上班的时候,林黛尔都能看见韦云被丈夫搀扶上自行车去做治疗的身影。那双身影让林黛尔感觉自己孤单又可怜。林黛尔加快步子走出巷子,她怕韦云会看出自己的孤单。
好在雪还在飘洒,继续将一切都染白。巷子外的风刮得相当卖力。降落在街面上的那一层薄雪被吹得东一坨西一片。行人们将衣领竖起来,抵挡着初来的寒风。
走进菜店,一禾说菜都冻了便宜卖。林黛尔就打算多买点。虽然一禾比自己年轻许多,但一禾是个母亲。林黛尔觉得一禾很亲切。看见一禾开了菜店,林黛尔就常去买菜,目的不是做饭而是照顾一禾。看见一禾的时候,林黛尔也会暗暗地心痛。听说一禾带着孩子寻找丈夫的事情后,林黛尔就常常设想,如果母亲当年没有因为父亲的负心投湖自尽的话,她也会是个幸福的孩子。至少,她不会从小就感到自己与别人不同。至少她叫妈妈的时候还会有个人答应。可是那个懦弱又狠心的母亲抛弃了自己。
冬天继续向深处迈步。雪平铺在房顶上,堆积在巷子里。在月光的朗照下,积雪散发出淡淡的银光。那些刷在墙面上、大门上的大红“拆”字,也被月光照得柔和了许多。巷子里的居民安安静静地享受着他们住在东浮沱的最后时光。
林黛尔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明月。冬天的月光不似秋天那么冷傲,带着一点点新生芽的黄,暖暖的、痒痒的。如果不是前排的楼房挡着,站在阳台上就可以望见浮沱湖。搬到出版大厦旁边,有可能经常看到童先生。可是,与东浮沱相比,童先生又算得了什么。林黛尔突然觉得自己远远没有长大,自己还是那个奔跑在巷子里踩踏父母影子的小姑娘。
一禾又想起了家乡的明月。家乡的月是欢愉的,仿佛那月光洒下来的时候也带着婉转的歌声。然而,家辉只认识东浮沱的月。家辉趴在窗台上说月亮真亮啊。一禾将家辉搂在怀里,望着家辉眼里的明月。家辉问爸爸是不是也能看见月亮呢。一禾说能。想了想,一禾又补充说爸爸看见的月亮跟咱们看见的一样明亮。家辉像个大人一样哦了一声,满足地微微一笑。
丈夫在客厅里计算着房子的面积,盘算着该在哪里买房子。韦云觉得有点烦,便推开门在院子里溜达。月光洒下来,将一切照得愈加黑白分明。葡萄架的影子落在院子里,织成了一张黑色的网。如果不是拆迁,来年的时候还能享受葡萄架下的清凉。韦云仿佛又看见了自己在绿意盎然的葡萄架下品尝下午茶的情景。
月光将巷子照得透亮透亮,巷子将月光裁剪得悠长悠长。房顶的影子静静躺在砖砌的巷道上,像是在酣眠。树梢、电线的身影偶尔微微一晃动,像是在梦呓。夜风经过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响,使得巷子越发得静寂。巷子口的旅店门习惯性地敞开着,投射在巷子里的灯光被月光消解得几乎了无踪迹。巷子外的街道上偶尔有车辆驰过,后面的山坡上灯光隐隐约约,南边的浮沱湖凝结成冰,泛着白莹莹的光芒。东浮沱熟睡在夜里,夜悄悄地向深处走去。
猫的光阴
月亮远远地看着黑女出了门。
月亮底下豌豆花在争先恐后地开放。
黑女小心翼翼地走在去水泉的路上。
黑女抬头看看高空中的月亮,不经意呵地笑出声来。黑女连忙回头看看身后,身后两个黑色的影子。一个水桶的,一个自己的。看看水桶的影子,矮矮的,壮壮的,完全不像水桶,可它就是水桶的影子。再看看自己的,黑女越发觉得好笑了,几乎跟水桶一个样。黑女想尽办法遮掩,她将旧衣服拆掉缝了一条宽宽的带子勒在小腹上,这样,孩子就不会疯长。婆婆说过,女人要知道脸面,别挺着个大肚子出出进进。衣服是黑女坐第一个月子时穿过的,宽宽大大,完全能够将秘密隐藏。都五个月了,除了婆婆那毒辣的眼神,村里还没人看出来。人们看见的是依旧勤快利索的黑女。
头身子是个女孩,婆婆不高兴,掌柜的没言语。黑女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很累,怕冷。不像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利索,一个小田埂、一个小水渠,她轻轻松松就能越过。会不会是个儿子呢?这一回真会是个儿子吗?她仿佛能看见儿子清澈如月光的眼睛,她高兴地笑出声来。可是,还有什么征兆呢?还有什么更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一胎就是个儿子呢?
嗯,母亲说酸女子辣儿子,可是婆婆说酸儿子辣女子。从口味上,无法准确的判断。还有什么呢?黑女想起母亲说做梦梦见蛇就是儿子,梦见鱼啊花啊青蛙什么的就是女子。可是孩子都五个月了黑女什么梦也没做过,每一晚她只思念着外出打工的掌柜的。掌柜的说这一次要去新疆,远是远了点,可煤矿上挣得多。黑女一听要去煤矿挖煤,心就缩成了一小团,可是掌柜的说话不能反驳。三个月零六天,黑女每天都在为丈夫担心。村里的男人们一到农闲就外出打工,挣得最好的就是煤矿工。可煤矿工是拿命换钱呢。听说石屲子有个后生去了煤矿就没回来,听说煤矿给他家里赔了多少万元,黑女没记下,听人说那钱多得不得了。可是人没了,要钱干啥呢。哎,不去想,黑女尽力不让自己朝这些上想。那还有什么能证明呢?黑女又看了看自己的影子,一个主意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人们都说要是女子的话,身子会很笨,看不见腰身,如果是儿子,后腰会空空的,人也轻便。家里最大的镜子挂在上房里,每次往上房端饭收碗时都能偷偷地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可宽大的衣服把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更别说仔细辨别腰身了。
黑女再朝周围看看,豌豆花在争先恐后的开放,青青的麦穗散发着清香,月亮下面走着的只有她自己。黑女放下扁担,迅速地脱掉罩着自己的那件宽大的外套。黑女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左转,左转,左转,左转,她一连转了个圈圈,发现不管怎么照,影子都差不多,像另外一个影子一样,矮矮的壮壮的,连脖子都快看不见了,更别说腰身了。月亮就在端头顶,黑女有些失望,她迅速的穿好衣服朝周围再看看。豌豆花睁开眼睛在看她,麦穗睁开眼睛在看她,尤其是头顶上的月亮,像是凑近了一样,睁着那么大的眼睛在看她。黑女脸上飘满了红云。
正午的日头能晒起火,婆婆说要做一顿鱼儿翻纱。黑女一听格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