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案“人臣无将”二语,见《公羊传》。于是《公羊》尚未著竹帛,然犹以非所宜言得罪,假如称引《诗》、《书》,其罪不更重哉!李斯明言“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如何博士而可藏《诗》、《书》哉(李斯虽奏偶语《诗》、《书》者弃市,然其谏二世有曰:“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此李斯前后相背处)。郑樵误读李斯奏语,乃为妄说,以归罪于项羽。
近康有为之流,采郑说而发挥之。遂谓秦时六经本未烧尽,博士可藏《诗》、《书》,伏生为秦博士,传《尚书》二十九篇,以《尚书》本止有二十九篇故(《新学伪经考》主意即此)。二十九篇之外,皆刘歆所伪造。余谓《书序》本有《汤诰》,壁中亦有《汤诰》原文,载《殷本纪》中。如谓二十九篇之外,皆是刘歆所造,则太史公焉得先采之。于是崔适谓《史记》所载不合二十九篇者,皆后人所加(《史记探源》如此说)。由此说推之,凡古书不合己说者,无一不可云伪造。即谓尧舜是孔子所伪造,孔子是汉人所伪造,秦皇焚书之案亦汉人所伪造,迁、固之流皆后人所伪造,何所不可!充类至尽,则凡非目见而在百年以外者,皆不可信。凡引经典以古非今者,不必焚其书,而其书自废。呜呼!秦火之后,更有灭学之祸什佰于秦火者耶?
四、汉今古文之分。汉人传《书》者,伏生为今文,孔安国为古文,此人人所共知。《史记?儒林传》云:“伏生故为秦博士,孝文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晁错往受之。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其叙《尚书》源流彰明如此,可知伏生所藏,原系古文,无所谓今文也。且所藏不止二十九篇,其余散失不可见耳。晁错本法吏,不习古文。
伏生之徒张生、欧阳生辈,恐亦非卓绝之流,但能以隶书迻写而已,以故二十九篇变而为今文也。其后刘向以中古文校伏生之《书》,《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文字异者七百有余。文字之异,或由于张生、欧阳生等传写有误,脱简则当由壁藏断烂,然据此可知郑樵、康有为辈以为秦火不焚博士之书谬。如博士之书可以不焚,伏生何必壁藏之耶?
《儒林传》称伏生得二十九篇,而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云:“《泰誓》后得,博士而赞之。”又《论衡?正说篇》云:“孝宣皇帝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
然则伏生所得本二十九篇乎?抑二十八篇乎?余谓太史公已明言二十九篇,则二十九篇之说当可信。今观《尚书大传》,有引《泰誓》语。《周本纪》、《齐世家》亦有之。武帝时董仲舒、司马相如、终军辈,均太初以前人,亦引《泰誓》。由此可知,伏生本有二十九篇,不待武帝末与宣帝时始为二十九篇也。意者伏生所传之《泰誓》,或脱烂不全,至河内女子发屋,才得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