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序》有数篇同序,亦有一篇一序者。《尧典》、《舜典》,一篇一序也。《大禹谟》、《皋陶》、《弃稷》三篇同序也。数篇同序者,《书序》所习见,然扬子《法言》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而《酒诰》之篇俄空焉。”盖《康诰》、《酒诰》、《梓材》三篇同序,而扬子以为仅《康诰》有序,《酒诰》无序。或者《尚书》真有无序之篇,以《酒诰》为无序,则《梓材》亦无序。今观《康诰》曰:“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
“王”者,周公代王自称之词,故曰孟侯朕其弟矣。《酒诰》称:“成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今文如此,古文马、郑、王本亦然。马融之意,以为“成”字后录者加之。然康叔始封而作《康诰》,与成王即政而作《酒诰》,年代相去甚久,不当并为一序。故扬子以为“《酒诰》之篇俄空焉”。不但《酒诰》之序俄空,即《梓材》亦不能确知为何人之语也。
汉时古文家皆以《书序》为孔子作,唐人作《五经正义》时,并无异词。宋初亦无异词。朱晦庵出,忽然生疑。蔡沈作《集传》,遂屏《书序》而不载。晦庵说经,本多荒谬之言,于《诗》不信小序,于《尚书》亦不信有序。
《后汉书》称卫宏作《诗序》。卫宏之序,是否即小序,今不可知,晦庵以此为疑,犹可说也。《书序》向来无疑之者,乃据《康诰》“王若曰孟侯朕其弟”一语而疑之,以为如“王”为成王,则不应称康叔为弟。如为周公,则周公不应称王,心拟武王。而《书序》明言“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知其事必在武康叛灭之后,绝非武王时事。无可奈何,乃云《书序》伪造。
不知古今殊世,后世一切官职皆可代理,唯王不可代;古人视王亦如官吏,未尝不可代。生于后世,不能再见古人。如生民国,见内阁摄政,而布告署大总统令,则可释然于周公之事矣。《诗》是文言,必须有序,乃可知作诗之旨。
《书》本叙事,似不必有序。然《尚书》有无头无尾之语,如《甘誓》“大战于甘,乃召六卿”,未明言谁与谁大战。又称“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亦不明言王之为谁。如无《书序》,“启与有扈战于甘之野”一语,真似冥冥长夜,终古不晓矣(孔子未作《书序》之前,“王”字当有异论,其后《墨子》所引《甘誓》以王为禹)。
《商书序》称王必举其名,本文亦然。《周书》与《夏书》相似,王之为谁,皆不可知。《吕刑》穆王时作,本文但言王享国百年,《序》始明言穆王。如不读《序》,从何知为穆王哉!是故《书》无序亦不可解。自虞夏至孔子时,《书》虽未有序,亦必有目录之类,历古相传,故孔子得据以为去取,否则孔子将何以删《书》也?
《书序》文义古奥,不若《诗序》之平易,绝非汉人所能伪造。自《史记》已录《书序》原文,太史公受古文于孔安国,安国得之壁中,则壁中《书》已有序矣。然自宋至明,读《尚书》者,皆不重《书序》,梅鷟首发伪古文之复,亦以《书序》为疑。习非胜是,虽贤者亦不能免。不有清儒,则《书序》之疑,至今仍如冥冥长夜尔。
孔子删《书》,传之何人,未见明文。《易》与《春秋》三传,为说不同,其传授源流皆可考。《诗》、《书》、《礼》则不可知(子夏传《诗》,未可信据)。盖《诗》、《书》、《礼》、《乐》,古人以之教士,民间明习者众。孔子删《书》之时,习《书》者世多有之,故不必明言传于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