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禹贡》“导岍及岐”,是岐为名山,远在夏后之世。古帝王必祭山川,安知文王以前,竟无王者享于岐山乎?“箕子”二字,本又读为“荄滋”(赵宾说)。且箕子被囚,在观兵以后,亦无实据。《彖》传“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并未明言箕子之被办囚奴,且不必被囚然后谓之明夷也。东邻、西邻,不过随意称说,安见东邻之必为纣、西邻之必为文王哉!据此三条,固不能谓爻辞必周公作矣。且《系辞》明言“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而不及周公之时。
孔颖达乃谓文王被囚,固为忧患;周公流言,亦属忧患。此附会之语矣。余谓据《左传》纣囚文王七年,七年之时甚久,卦辞、爻辞,不过五千余字,以七年之久,作五千余字,亦未为多,故应依太史公说,谓为文王作,则与《系辞》相应。
文王作《易》之时,在官卜筮之书,有《连山》、《归藏》。文王之《易》与之等列,未必视为独重。且《周易》亦不止一部。《艺文志》“六艺略”首列《周易》十二篇,“数术略”蓍龟家又有《周易》三十八卷。且《左传》所载筮辞,不与《周易》同者甚多。成季将生,筮得《大有》之《乾》曰:“同复于父,敬如君所。”秦缪伐晋,筮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皆今《周易》所无。解之者疑为《连山》、《归藏》。然《左传》明言以《周易》筮之,则非《连山》、《归藏》也。
余谓此不足疑,三十八卷中,或有此耳。今《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焦延寿作《易林》,以六十四自乘,得四千九十六条。安知周代无《易林》一类之书,别存于《周易》之外乎?盖《连山》、《归藏》、《周易》,初同为卜筮之书;上下二篇之《周易》与三十八卷之《周易》,性质相同,亦无高下之分,至孔子赞《易》,乃专取文王所演者耳。
《易》何以称《易》,与夫《连山》、《归藏》,何以称《连山》、《归藏》,此颇费解。郑玄注《周礼》曰:“《连山》,似山出内气变也;《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而藏于中也。”皆无可奈何而强为之辞。盖此二名本不可解。“周易”二字,“周”为代名,不必深论;“易”之名,《连山》、《归藏》、《周易》之所共。《周礼》,太卜掌三《易》之法,《连山》、《归藏》均称为《易》。然“易”之义不可解。
郑玄谓“易”有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易简”之说,颇近牵强。然古人说《易》,多以“易简”为言。《左传》:南蒯将叛,以《周易》占之。子服惠伯曰:“《易》不可以占险。”则“易”有“平易”之意,且直读为“易”(去声)矣。“易”者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则“变易”之义,最为“易”之确诂。
唯“不易”之义,恐为附会,既曰“易”,如何又谓之“不易”哉!又《系辞》云:“生生之谓易。”此义在变易、易简之外,然与字义不甚相关。故今日说《易》,但取变易、易简二义,至当时究何所取义而称之曰《易》,则不可知矣。
孔子赞《易》之前,人皆以《易》为卜筮之书。卜筮之书,后多有之,如东方朔《灵棋经》之类是。古人之视《周易》,亦如后人之视《灵棋经》耳。赞《易》之后,《易》之范围益大,而价值亦高。《系辞》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大道,如斯而已者也。”
孔子之言如此,盖发展社会,创造事业,俱为《易》义所包矣。此孔子之独识也。文王作《易》,付之太卜一流。卜筮之徒,不知文王深意,至孔子乃视为穷高极远,于是《周易》遂为六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