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天官、地理,更难伪造。夫伪造《尧典》、《禹贡》者,果何人哉?远则孔子,近则伏生,舍此无可言者矣。然《禹贡》所载山川,有孔子前早已失去者。盖东周时四夷交侵,边地之沦于夷狄者多矣,如梁州蔡蒙旅平,孔颖达《正义》引《地理志》云:“蒙山在蜀郡青衣县。”应劭云:“顺帝改名汉嘉县。”按即今四川之雅州,孔子时蜀西尚未交通,但知蜀东有巴国而已,决不知有所谓蒙山者,何从伪造蔡蒙旅平之言哉?又兖州,九河既道,九河故渠,在孔子时已绝,郑康成谓为齐桓公所塞。孔子又何从而知之?如云非出孔子之手,而为伏生所造。伏生时蒙山虽在境内,九河亦淤废久矣。且雍州原隰底绩,至于猪野,又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猪野在汉属张掖,合黎在汉属酒泉,均在今甘肃西部,汉时所称河西四郡者,其地在七国时已沦于匈奴,至休屠王降汉,方入中国版图,伏生时绝不知有此地。何以猪野、合黎、言之凿凿?岂孔子、伏生真如《新旧约》所云全知全能之上帝,能后知未来,前知往古者乎?此以地理言也。
又就天象考之,古人以昏中之星验天,而《尧典》所言中星,与后世所见不同。《尧典》言:“春分日中星鸟,夏至日永星火,秋分宵中星虚,冬至日短星昴。”鸟者,朱鸟之中星也。火者,苍龙之中星也。虚者,玄武之中星也。昴者,白虎之中星也。此与孔子、伏生时所见,截然不同。孔子去尧约一千八百余年,伏生去尧约二千一百余年,而吕氏作《月令》时,上去孔子二百年,下去伏生百年,时皆未久,然其所云“仲春之月则昏弧中,仲夏之月则昏亢中,仲秋之月则昏牵牛中,仲冬之月则昏东壁中”,与《尧典》所云相差三十余度,如孔子、伏生伪造《尧典》,亦应据其所见,如《吕氏》所录者,以概往古,何以有如此歧异?要知相差三十余度者,后人谓之岁差。今之言天文者,无人不知此理,而古人未之知也。何承天、祖冲之始知恒星伏现,年各不同,而相差甚微,积久遂致相远(语详《宋书?历志》)。何、祖去尧约二千七百余年,观察分明,于是上推《月令》,核之《尧典》,遂明岁差之故。孔子、伏生,不知岁差,乌能伪造《尧典》之中星耶?《尧典》、《禹贡》既不能证其伪造,则尧、禹之不得怀疑,无待繁言而解矣。
日人不愿居中国人后,不信尧、禹,尚无足怪。独怪神明之后,史籍昭彰,反弃置不信,自甘与开化落后之异族同侪,迷其本来,数典忘祖,信可哀已。昔戴东原少时读《尧典》,至“乃命羲和”一节,即研习天文,二三年乃通其说。读《禹贡》,研习地理,又二三年乃明其义。今《尚书释天》、《禹贡锥指》等书,所在而有,不必如戴东原之勤苦,方能通晓,乃国人不肯披阅,信谬作真,随日人之后,妄谈尧、禹之伪,不亦大可哀乎?此种疑古,余以为极不学可笑者,深望国人能矫正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