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言,古人不分,《尚书》直言(见《七略》),而读应《尔雅》(见《汉书?艺文志》)。其所分者,非白话、文言之别,乃修饰与不修饰耳。《尚书》二十九篇,口说者皆诘屈聱牙,叙事则不然。《尧典》、《顾命》,文理明白,《盘庚》、《康诰》、《酒诰》、《洛诰》、《召诰》之类,则艰涩难读。
古者右史记言,左史记事。叙事之篇,史官从容润饰,时间宽裕,颇加斟酌;口说之辞,记于匆卒,一言既出,驷不及舌,记录者往往急不及择,无斟酌润饰之功。且作篆之迟,迟于真草,言速记迟,难免截去语助,此异于叙事者也。商周口语,不甚修饰,至春秋战国则不然。
春秋所录辞命之文,与战国时苏秦、张仪、鲁仲连之语,甚见顺适。所谓“出辞气斯远鄙倍”者,不去语助,自然文从字顺矣。苏、张言文合一,出口成章。当时游说之士,殆无不然。
至汉,《汉书》载中山靖王入朝,闻乐涕泣,口对之辞,宛然赋体。可见言语修饰,雅擅辞令,于汉犹然。是以汉时有讥人不识字者,未闻有讥人文理不通者。赤眉之樊崇,蜀将之王平,识字无多,而文理仍通。
自晋以后,言文渐分,《世说新语》所载“阿堵”、“宁馨”,即当时白话,然所载尚无大异于文言,唯特殊者有异耳。隋末士人,尚能出口成章,当时谓之书语。文帝受周之禅,与旧友荣建绪商共享富贵,荣不可,去之,后入朝,帝问:“悔否?”荣曰:“臣位非徐广,情类杨彪。”文帝曰:“我虽不解书语,亦知卿此言为不逊。”(见《隋书?荣毗传》)文帝不读书,故云“不解书语”。李密与宇文化及战时,其对化及之词,颇似一篇檄文,化及闻而默然,良久乃曰:“共尔作相杀事,何须作书语耶?”(见《隋书?李密传》)可见士人口语,即为文章,隋唐尚然,其后乃渐衰耳。
《传灯录》记禅家之语,宋人学之而成语录,其语至今不甚可晓,至《水浒传》乃渐可解。由是白话、文言,不得不异其途辙。今人思以白话易文言,陈义未尝不新,然白话究能离去文言否?此疑问也。白话亦多用成语,如“水落石出”、“与狐谋皮”之类,不得不作括弧,何尝尽是白话哉?且如“勇士”、“贤人”,白话所无,如欲避免,须说“好汉”、“好人”。“好汉”、“好人”,究与“勇士”、“贤人”有别。
元时征求遗逸,诏谓征求有本领的好人,当时荐马端临之状曰:“寻得有本领的好人马端临”。(见《文献通考?序》)今人称有本领者曰才士,或曰名士,如必改用白话,亦必曰:“寻得有本领的好人某某”。试问提倡白话之人,愿意承当否耶?以此知白话意义不全,有时仍不得不用文言也。
昌黎谓:“凡作文字,宜略识字。”学问如韩,只求略识字耳,识字如韩已不易,然仅曰“略识字”,盖文言只须如此也。余谓欲作白话,更宜详识字。识字之功,更宜过于昌黎。今世作白话文者,以施耐庵、曹雪芹为宗师,施、曹在当日,不过随意作小说耳,非欲于文苑中居最高地位也,亦非欲取而代之也。今人则欲取文言而代之矣!然而规模、格律,均未有定。果欲取文言而代之,则必成一统系,定一格律然后可,而识字之功,须加昌黎十倍矣。何者?以白话所用之语,不知当作何字者正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