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由作《东坡墓志》,字近七千,而散漫冗碎,不能收束。晦庵作《韩魏公志》,文成四万,亦不能收束。持较《史》、《汉》千余字之《李斯列传》,七八千字之《项羽本纪》,皆收束得住,不可同年而语矣。后人无作长篇之力量,则不能不学韩、柳之短篇,以求收束得住。所谓起伏照应之法。凡为作长篇不易收束而设也(此法宋人罕言,明人乃常言尔)。是故即论单篇独行之作,亦古今人不相及矣。
后世史须官修,不许私撰。学成班马,技等屠龙。唯子书无妨私作,然自宋至今,载笔之士,率留意独行之文,不尚著作。理学之士,创为语录,有意子部,而文采不足。余皆单篇孤行,未有巨制,岂不以屠龙之技为不足学耶?今吴江有宝带桥,绵亘半里,列洞七十,传为胡元时造。福建泉州有万安桥,长及二里,传为蔡襄所造。此皆绝技,后人更无传者。何者?师不以传之弟子,弟子亦不愿受之于师,以学而无所可用也。著作之文,每下愈况,亦犹此矣。
骈散之分
骈文散文各有体要。
骈文、散文,各有短长。言宜单者,不能使之偶。语合偶者,不能使之单。《周礼》、《仪礼》,同出周公,而《周礼》为偶,《仪礼》则单。盖设官分职,种别类殊,不偶则头绪不清,入门上阶,一人所独,为偶则语必冗繁。又《文言》、《春秋》,同出孔子,《文言》为偶,《春秋》则单。以阴阳刚柔,非偶不行,年经月纬,非单莫属也。同是一人之作,而不同若此,则所谓辞尚体要矣。
骈、散之分,实始于唐,古无是也。晋宋两代,骈已盛行。然属对自然,不尚工切。晋人作文,好为迅速。《兰亭序》醉后之作,文不加点,即其例也。昭明《文选》则以沉思翰藻为主,《兰亭》速成,乖于沉思,文采不艳,又异翰藻,是故屏而弗录。然魏晋佳论,譬如渊海,华美精辩,各自擅场。但取华美,而弃精辩,一偏之见,岂为允当,顾《文选》所收对偶之文,犹末极其工切也。
降及隋唐,镂金错采,清顺之气,于焉衰歇,所以然者,北入南学(如温子升辈是),得其皮毛,循流忘返,以至斯极。于是初唐四杰廓清之功,不可没也(颜师古作《等慈寺塔记铭》,有意为文,即不能工。杨盈川作《王子安文集序》,以为当时之文皆糅之金玉龙凤,乱之青黄朱紫,子安始革此弊)。
降及中叶,李义山始专力于对仗,为宋人四六之先导。王子安“落霞”、“孤鹜”二语,本写当时眼前景物,而宋人横谓“落霞”,飞蛾之号以对“孤鹜”,乃为甚工(宋人笔记中多此语),其可笑有如此者。骈文本非宋人所工,徒以当时表奏皆用四六,故上下风行耳。欧阳永叔以四六得第。虽宗韩柳,不非骈体(永叔举进士,试《左氏失之诬论》有“石言于晋,神降于莘,内蛇斗而外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语,颇以自矜)。
东坡虽亦作四六,而常讥骈体。平心论之,宋人四六,实有可议处也。清乾降时,作骈体者规摹燕、许,斐然可观。李申耆选《骈体文钞》(申耆,姚姬传之弟子,肄业钟山书院,反对师说,乃作是书),取《过秦论》、《报任少卿书》,一切以为骈体,则何以异于桐城耶?阮芸台妄谓古人有文、有辞,辞即散体、文即骈体,举孔子《文言》以证文必骈体。不悟《系辞》称“辞”,亦骈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