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出身仕宦者多,微贱起家者少。唯象山非簪缨之家(象山家开药肆),其学亦无师承。常以为二程之学,明道疏通,伊川多障。晦庵行辈,高出象山,论学则不逮。象山主先立乎其大者(宋人为学入手之功,各有话头。濂溪主静,伊川以后主敬,象山则谓先立乎其大者),不以解经为重,谓《六经》注我,我不注《六经》。顾经籍烂熟,行文如汉人奏议,多引经籍。虽不如晦庵之尽力注经,亦非弃经籍而不读也。
其徒杨慈湖(简。慈湖成进士,为富阳主薄时,象山犹未第,至富阳,慈湖问何谓本心,象山曰:“君今日所断扇讼,彼讼扇者必有一是、有一非,若见得孰是孰非,即决定为某甲是、某乙非,非本心而何?”慈湖亟问曰:“止如斯耶?”象山厉声答曰:“更何有也!”慈湖退,拱坐达旦。质明,纳拜,遂称弟子),作《绝西记》,多参释氏之言。然以意为意识,不悟其为意根,则于佛法犹去一间。又作《己易》,以为《易》之消息,不在物而在己,己即是《易》。又谓衣冠礼乐、取妻生子,学周公、孔子。知其余不学周孔矣。既没,弟子称之曰圆明祖师(不知慈湖自称,抑弟子尊之云尔)。
宋儒至慈湖,不讳佛如此,然犹重视礼教,无明人猖狂之行。盖儒之有礼教,亦犹释之有戒律。禅家呵佛骂祖,猖狂之极,终不失僧人戒律。象山重视礼教,弟子饭次交足,讽以有过。慈湖虽语言开展,亦守礼唯谨,故其流派所衍,不至如李卓吾辈之披猖也。
明儒多无师承,吴康斋与薛敬轩(瑄)同时,敬轩达官,言语谨守矩矱,然犹不足谓为修己治人一流。英宗复辟,于谦凌迟处死,敬轩被召入议,但谓三阳发生,不可用重刑。诏减一等。凌迟与斩,相去几何?敬轩于此固当力争,不可则去,乌得依违其间如此哉(此事后为刘蕺山所斥)!康斋父溥,与解缙、王艮、胡广比舍居,燕兵薄京城,城陷前一夕皆集溥舍,缙陈说大义,广亦奋激慷慨,艮独流涕不言。三人去,康斋尚幼,叹曰:“胡叔能死是大佳事。”溥曰:“不然,独王叔死耳。”语未毕,隔墙闻广呼:“外喧甚,谨视豚。”溥顾曰:“一豚尚不能舍,肯舍生乎?”然己亦未尝死节。康斋之躬耕不仕,殆以此故。
敬轩之学不甚传,而康斋之传甚广(陈白沙献章即其弟子。又有娄一斋谅,以其学传阳明。白沙之学传湛甘泉若水。其后,王、湛两家之传最广,皆自康斋出也)。康斋安贫乐道,无超过人格语。白沙讲学,不作语录,不解经,亦无论道之文。唯偶与人书,或托之于诗,常称曾点浴沂风雩之美,而自道功夫,则谓“静中养出端倪”(端倪一语,刘蕺山谓为含胡。其实孟子有四端之说,四端本不甚著,故须静中养之)。亦复时时静坐,然犹不足以拟佛法,盖与四禅八定近耳。弟子湛甘泉(若水),与阳明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