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论性有四端:恻隐为仁之端、羞恶为义之端、辞让为礼之端,是非为智之端。然四端中独“辞让之心”为孩提之童所不具,野蛮人亦无之。荀子隆礼,有见于辞让之心,性所不具,故云性恶。以此攻击孟子,孟子当无以自解。然荀子谓礼义辞让,圣人所为。圣人亦人耳,圣人之性亦本恶,试问何以能化性起伪,此荀子不能自圆其说者也。反观孟子既云性善,亦何必重视教育,即政治亦何所用之。是故二家之说俱偏,唯孔子“性相近、习相远”之语,为中道也。
扬子云迂腐,不如孟、荀甚远,然论性谓“善恶混”,则有独到处。于此亦须采佛法解之。若纯依儒家,不能判也。佛法阿赖耶识本无善恶,意根执著阿赖耶为我,乃生根本四烦恼,我见、我痴、我爱、我慢是也。我见与我痴相长,我爱与我慢相制。由我爱而生恻隐之心,由我慢而生好胜之心。孟子有见于我爱,故云性善,荀子有见于我慢,故云性恶,扬子有见于我爱我慢交至为用,故云善恶混也。
孟、荀、扬三家,由情见性,此乃佛法之四烦恼。佛家之所谓性,浑沌无形,则告子所见无善无不善者是矣。扬子生孟、荀之后,其前尚有董仲舒。仲舒谓人性犹谷,谷中有米,米外亦有糠。是善恶混之说,仲舒已见到,子云始明言之耳。子云之学,不如孟、荀,唯此一点,可称后来居上。
然则论自得之处,孟子最优,子思次之,而皆在天趣。荀子专主人事,不务超出人格,则但有人趣。若论政治,则荀子高于思孟。子云投阁,其自得者可知。韩昌黎谓孟子醇乎醇,荀与扬子大醇而小疵。其实扬不如荀远甚。孟疏于礼,我慢最重,亦未见其醇乎醇也。司马温公注《太玄》、《法言》,欲跻扬子于孟、荀之上。夫孟、荀著书,不事摹拟,扬则摹拟泰甚,绝无卓然自立之处,若无善恶混一言,乌可与孟、荀同年而语哉!温公所云,未免阿其所好。至于孔、颜一路,非唯汉儒不能及,即子思、孟子亦未能步趋,盖逖乎远矣。以上略论汉以前之儒者。
论汉以后之儒家,不应从宋儒讲起,六朝隋唐亦有儒家也。概而言之,须分两派:一则专务修己治人,不求高远,一则顾亭林所讥“明心见性”之儒是矣(明心见性,亭林所以讥阳明学派者,唯言之太过,不如谓“尽心知性”为妥)。修己治人之儒不求超出人格,明心见性,则超出人格矣。
汉以后专论修己治人者,隋唐间有文中子王通(其人有无不可知,假定为有),宋有范文正(仲淹)、胡安定(瑗)、徐仲车(积),南宋有永嘉派之薛士龙(季宣)、陈止斋(傅良)、叶水心(适)。金华派之吕东莱(祖谦),明有吴康斋(与弼。白沙阳明,均由吴出)、罗一峰(伦),清有顾亭林(炎武)、陆桴亭(世仪,稍有谈天说性语)、颜习斋(元)、戴东原(震)。此数子者,学问途径虽不同(安定修己之语多,治人之语少。仲车则专务修己,不及治人。永嘉诸子偏重治人,东莱亦然。习斋兼务二者,东原初意亦如此,唯好驳斥宋人,致入棘丛),要皆以修己治人为归,不喜高谈心性。此派盖出自荀子,推而上之,则曾子是其先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