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两个礼拜我感到无从着手,累得精疲力竭。照理说根本没干过粗重活,可肌肉就是僵硬,身体沉重。无论被派到哪个雇主家,在掌握工作节奏之前是会有些辛苦,在博士家却是特别地辛苦。通常,雇主会发出指示说那事该干这事不该做,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就能渐渐地摸清他们的性格,从而掌握注意力的分配比例,知道避免起争执的方法,领会工作要求。但博士从不吩咐我做任何事。他无视我的存在,仿佛我静静地呆着一动不动就是他最大的希望。
假如按照主屋的老太太所说的去做,那么首先需要做午饭。冰箱自不必说,厨房里所有的橱柜我都翻了一遍,可除了发潮的燕麦片的盒子和在4年前就已到保质期的通心粉以外,没找到一样看起来可以放入口中的吃食。
我敲敲书房的门。没听到回应,又敲了一次。仍旧没反应。我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但还是打开门对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博士的后背开口说道:
“对不起,打扰您工作了——”
后背纹丝不动。我猜想他不是耳背就是戴了耳塞,于是靠近他问道:“请问您中饭想吃什么?您有什么偏好,什么食物会让您过敏?请您告诉我,方便我做事,您看呢?”
书房里充满纸张的气味。也许是通风差的缘故,气味在房间角落里沉淀了下来。窗户被书箱堵住了一半,架子上到处是堆成小山的书本,靠墙摆放的床上有条磨破了的褥子。桌上只摊着一本笔记本,也没台电脑,博士手中甚至连笔也没拿。他只是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
“如果您没要求,那我随意准备一点,您看行吗?您有话只管说,不需要客气。”
别在他身上的几张便条映入我眼帘。“……解析方法的失败……”、“……希尔伯特第13问题……”、“椭圆曲线的解”。在一堆涵义不明的数字、符号和不成句的词语里,我发现了惟一一张我看得懂的便条。纸面黏满污渍,四个角卷起来了,回形针已经生锈,看来别在那里的时间相当长久了。便条上写着:“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我没什么要说的。”博士冷不防转过头来大声说道。“我现在在思考。思考的时候被人打断,比被人掐脖子还痛苦。我正在和数字交欢,你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这比偷看人家上厕所更失礼,你知不知道?”
我垂下头,连声道歉。但我的话传不进他的耳朵。他再次返回到空中的某一点上去了。
第一天,什么工作都还没做就被斥责一通,情况严重。但愿我不要成为第十个星号。我记牢一条:在他“思考”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打扰他。
但是博士整整一天都在思考。间或从书房出来坐到餐桌边,或站在盥洗台前漱口,或做奇特的体操放松身体,他依然保持思考状态。我哪怕不知道放水桶的地方、不懂热水器的使用方法等等,也不敢问他。我小心翼翼,屏声静气,生怕发出不必要的响声。我就在陌生的家中东走走西走走,等待他的头脑稍息。
就在两个礼拜即将过去的礼拜五,傍晚6点,博士以他惯有的模样坐到了餐桌前。考虑到他是在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进食,需要剔骨和剥壳的菜不适合他,我准备了奶油炖菜,以便他一调羹下去就能同时摄取蔬菜和蛋白质。
也许因为父母死得早,他的餐桌礼节叫人不敢恭维。我从没听他在吃饭前说过一句“我要吃了”,而且他每吃一口总要洒点出来,他还用脏兮兮的团成一团的餐巾纸掏耳朵。他是不会抱怨菜味道不好,但也压根无意同侍立一旁的我愉快地聊聊天。
蓦地,我发现他袖口别着一张昨天之前还没有的全新的便条。每回他把调羹伸进碟子,便条都险些沾到炖菜里。
“新保姆。”
笔迹细小纤弱。字背面画着一个女人的脸:短发、圆脸,唇边有颗痣。绘画水平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差不多,但我马上就看出那是我的脸。
听着他吮吸炖菜的声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博士在我回家之后,趁着记忆尚未消失,急急忙忙画那张脸的样子。这一张便条,是他为了我中断宝贵的思考时间的证据。
“您还要再吃点吗?我煮了满满一锅呢,要多少都给您倒。”
我不小心表示出了亲密。回应我的不是他的话音,而是打嗝声。博士没朝这边瞥一眼,径自消失进了书房。盛炖菜的碟子里只剩下胡萝卜。
新的一周的礼拜一,我按照惯例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指指他袖口的便条。博士看看便条又对照着看看我,为了回想起便条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这才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接着问我鞋子尺码和电话号码。
但我立即感觉到他的样子和前两个礼拜有些不同。因为他把密密麻麻写满算式的一捆纸给我看,托我把它邮寄给《JOURNALOFMATHEMATICS》杂志。
“抱歉,麻烦你……”
从书房里的斥责口气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彬彬有礼的时候。这是他首次对我提出要求。他的头脑业已不在“思考”了。
“好的,您放心,很容易办到。”
这两个词我连怎么发音都不清楚,为了避免出错,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在信封上,再写上“悬赏问题征答办公室公启”,随后干劲十足地一路跑到邮局。
没在思考的博士大多时间躺在饭厅窗边的安乐椅上,所以我终于能够打扫书房了。我把窗户敞开,把被褥枕头拿到院子去晒,把吸尘器开到最大挡。房里虽然杂乱不堪,可呆着还挺舒适的。当拿吸尘器去吸办公桌下落满的大量毛发时,当从坍塌的书堆里掉出发霉的冰棍棒以及炸鸡骨头之类时,我也没怎样大惊小怪。
大概因为这里存在着我不曾体验过的一类静谧吧,我想。那不是单纯悄无声息的静。当博士在数字的森林里迷失,充满博士的心灵的沉默,就把自己一层层地涂在他身上,保护他免受脱落的毛发以及霉斑的侵袭。这沉默是透明的,就像隐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泊。
房间尽管比较舒适,但若要问我是否属于能够引起一名保姆的兴趣的类型,我就要不得不摇头了。因为这里找不到一样有助于让保姆发挥她的想象力,体味些许乐趣的事物,比如记录着主人历史的温馨的小物品、神秘的照片、引人生叹的装饰品,等等。
我开始掸书箱上的灰。《连续群论》《代数整数论》《数论研究》……谢瓦莱、哈密尔顿、图灵、哈第、贝克……这么多的书竟没有一本勾得起我的阅读兴趣,真是不可思议。一半的书是外文版的,我连书脊都不可能读懂。桌上堆着大学的笔记本,躺着几枝磨秃了的4B铅笔和几枚回形针。真是一张煞风景的桌子,无法让人联想到这是脑力劳动的场所,只除了一点橡皮的碎屑能够表明直到昨天的工作情形。
数学家难道不应该是用一般文具店里买不到的高级圆规,或者安有复杂装置的尺子的吗?我一面想一面擦掉橡皮碎屑,整理好成堆的笔记本,再把回形针归到了一处。布面椅子上,有一处凹进去了,正好与臀部的形状相吻合。
“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那天都吃过晚饭了,博士也没马上进书房,见我在收拾,他像是特意想找个话题出来的样子。
“2月20日。”
“嗬——”
博士光把土豆色拉里的胡萝卜挑出来,剩了没吃。我洗好碗筷,抹了桌子。他不思考的时候,桌上也还是会有食物洒出来。明明已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夜幕降临后却会骤然降温,我在饭厅一角点燃了煤油炉。
“您平常总要那样给杂志写论文投稿吗?”我问。
“不是什么论文这么了不起。我不过是看到那些刊登在面向业余数学迷的杂志上的题目,拿来解着玩玩罢了。运气好的话有钱赚。有些喜爱数学的大富豪会拿奖金出来。”博士说完开始在自己身上找来找去,视线最后落在了左口袋口子上别着便条上。“这样啊……今天寄出去的是《JOURNALOFMATHEMATICS》No.37的证明啊……唔,很好很好。”
这当儿距离我早上去邮局老早过了80分钟以上。
“哎呀,完了!真是对不起!我应该寄快递的。不是最先寄到的话就拿不到奖金了吧?”
“没关系,不需要寄什么快递。当然,实际到达得比谁都早是很重要,可证明要是不美也是白费劲。”
“证明还有美和不美的区别?”
“那是当然。”博士站起来,盯着站在水槽边洗东西的我的脸,断然说道,“真正正确的证明,是不容分毫隙缝的全然的坚实与柔美的,没有矛盾的和谐统一。有的证明是没有出错,但是又啰嗦又肮脏,惹人发火,这样的证明不计其数。你能明白吗?就像谁也无法解释星星为什么如此美丽一样,要表现数学的美也很困难啊。”
博士难得主动跟我讲这么多话,我不愿败他的兴致,停下手上的活,朝他点点头。
“你的生日是2月20日。220,真是个富有魅力的数字。你再来看看这个。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一篇有关超越数论的论文获得校长奖的时候得到的奖品……”
博士摘下手表递到我眼前,以便我看得清楚些。这是一块与他的穿着品位大相径庭的、外国产的高档腕表。
“你荣获了一个了不起的大奖呢!”
“这个事情不值一提。你看得见这里刻的数字吗?”
只见表盘背面刻着“校长奖No.284”。
“这是历史上第284位获奖者的意思吗?”
“恐怕是的吧。问题在这个284上。来,先别管洗碗了,我们来看看220和284。”
博士拉着我的围裙要我在餐桌边坐好,然后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磨秃了的4B铅笔,在夹页广告背面写下两个数字:
220
284
不知为何,两个数字中间隔开一段微妙的距离。
“你怎么想?”
我在围裙上擦着湿淋淋的手,感到事情正在朝我应付不来的方向发展。我不愿辜负兴致勃勃的博士的期待,问题是他问我怎么想,我怎么可能拿得出一个能让数学家欢喜的答案?那两个不过是单纯的数字呀。
“唔,这个么……”
我支支吾吾口齿不清地试着回答道:“两个都是三位数……唔,怎么说好呢……它们好像有点相似。应该相差不大吧。就像在超市里卖肉的地方,如果有一包绞肉是220克,还有一包284克,它们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分别。无论哪包都行,只要生产日期比较新我就买了。粗粗一看,感觉很像,百位数相同,无论哪位数都是偶数……”
“你的观察很敏锐。”
博士摇晃着手表的皮带用力地夸奖我说,这反而令我感到困惑。
“直觉很重要。就像翠鸟对背鳍一瞬间的闪光迅速做出反应,猛地俯冲向河面那样,要凭直觉抓住数字。”博士说着把椅子朝我这边拉拢,试图由此使两个数字更加接近。博士身上同书房一样,散发着纸张的味道。“你知道因数吧?”
“大概知道,以前好像学过……”
“220能被1整除,也能被220整除,没有余数,因此,1和220是220的因数。自然数必定拥有1和它本身两个因数。那么,另外还能用几来除?”
“2、10……”
“正确。看来你还是懂的。那么,让我们把220和284的因数,除去这两个数字本身,写下来看看,就像这样——”
220:1245101120224455110
14271421:284
博士写的数字圆溜溜的,头都稍有些低,柔软的笔芯化成粉散落在数字周围。
“您通过心算就能把因数全部算出来吗?”
“我没有一个个去算,和你一样,只凭直觉。好,进入下一步骤。”
博士添上了符号。
220:1+2+4+5+10+11+20+22+44+55+110=
=142+71+4+2+1:284
“你算算看,慢一点,不要紧。”
博士把铅笔递给了我。我在夹页广告的空白处进行笔算。因为他充满预感和饱含温情的语气,我得以避免产生接受考试的糟糕情绪。相反地,我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认为摆脱刚才所陷的困境、导出正确答案,非我莫属。
为了确定没有算错,我前后检查了三遍。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夜晚即将来临。间或传来水从水槽里洗了一半的餐具上滴落的声音。博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运算。
“我好了。”
220:1+2+4+5+10+11+20+22+44+55+110=284
220=142+71+4+2+1:284
“正确。你看,来看这一串精彩的数字,220的真因数之和是284,284的真因数之和是220。它们是友好数,这可是为数不多的组合啊。就算是费马和笛卡儿,也都分别只发现过一对。它们是经由上帝的安排而结合的数字。很美不是吗?你的生日和我手腕上刻的数字,竟然是用如此美妙的链子联结在一起的。”
我们的视线落在单纯的广告纸上,久久不曾移开。就像把一闪一闪的星星连接起来在夜空描绘出的星座那样,博士写的数字和我写的数字,形成一股没有阻滞的细流,我和博士用目光追逐着它进入循环的轨迹。
晚上回到家,哄儿子睡下后,我起了心思,试图亲自寻找友好数。一是想验证一下是否真如博士所说,那当真是稀有组合;另外还想,单单是写出真因数再求和,还难不倒没念完高中就辍学的我。
然而我很快有了觉悟:进行这项挑战是何等地鲁莽。我遵照博士所言,依靠直觉随意选择数字,可就是写下一个失败一个。
起初,我认为偶数的可能性比较大,约数也容易找,就一个劲地用两位数的偶数做试验。过了一阵,眼看答案遥遥无期,就把范围扩大到奇数,还豁出去导入了三位数,可仍旧不见一丁点进展。无论哪个数字都显得那样冷淡,都把背对着别人,就连稍稍碰触一下手指尖的组合也不可能出现。
博士说的话果然是真的。我的生日和博士的手腕,在广阔的数字世界里,是历经一番艰辛才得以相遇,才在严丝合缝的相互拥抱中培育了友爱之情的。
不知不觉间,手底的纸上已然爬满了随手写下的数字,没留下一丝空白。原本是尽管幼稚但毕竟合情合理的一项作业,到头来却混乱得一塌糊涂。
但我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发现:把28的真因数相加,结果等于28。
28:1+2+4+7+14=28
不是说这样就算弄了点名堂出来。在我的试验过程当中,没有发现真因数之和同样等于数字本身的其他数字,但也许我所发现的本来就是一条相当普遍的规律。我也知道,使用“发现”这样夸张的词藻是何等的滑稽可笑。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发现了呀。
在一堆莫名其妙的乱七八糟的数字和算式当中,惟有这一行,就像贯穿着某个人的意志那样精神抖擞地挺立着,它浑身涨满力量,一碰便叫人生疼。
躺到床上一看表,此时距离和博士两个人同友好数嬉戏早已经过去80分钟以上了。友好数对博士而言想必是单纯至极的幼稚的事实,但他仿佛那时那刻才刚察觉到它的美而惊诧莫名,就像一名在王面前的跪倒仆人。
但是,博士恐怕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隐藏着的友好数这个秘密了吧。也已经想不起220是来自谁的什么的一个数字了吧。这样一想,我久久难以入眠。
这个家很狭小,非但不会有客人到访,连电话也不会响上一回;饭菜则只需准备一份,对象是一位对食物不感兴趣的胃口不大的男士——博士这个案例,从保姆的劳动标准来看,属于轻松的一类。以往人们总是要求我在规定时间内尽量提高工作效率,相比之下,博士允许我慢悠悠地花时间做事,无论清洁房间、洗衣服,还是做饭,这使我很开心。我已经可以辨别博士埋头解答新的悬赏问题的时期,也掌握了不干扰他的窍门。我拿专用清漆擦拭餐桌,擦到自己满意为止;我把褥子用碎布头补好;我绞尽脑汁把胡萝卜巧妙地掺进饭菜里让他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