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断定此时出声打招呼会不会惹他生气,于是暂且保持沉默,一边继续剔除甜椒的种子,剥去洋葱的皮,一边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对方的模样。只见博士斜靠在隔开厨房和饭厅的橱柜上,双臂环胸,只一味定定地注视着我的手。害得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手底下也乱了。我从冰箱里取出鸡蛋,开始煎蛋。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我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继续。”博士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温柔,令我松了口气。“我喜欢你做菜时候的样子。”博士说。
我把鸡蛋打在碗里,用长筷子搅碎了。“喜欢”一词在我耳朵深处萦回。为了使回声停歇,我尽可能让脑袋一片空白,将精神集中到鸡蛋上来。直到调料溶化、面粉块搅没了,我还在不停搅动着长筷子。我不明白博士为何说出那样的话,只能认为是数学问题太艰深了,导致他头脑短路。终于搅得手发酸,我于是停住了筷子。
“接下来做什么?”博士的声音静静的。
“呃……我想想看,接下来……啊,对了,要煎猪的里脊肉。”
博士的出现使得顺序七颠八倒了。
“不是煎鸡蛋吗?”
“嗯。稍微搁一会儿,味道比较容易进去。”
平方根出去到公园玩去了,不在。夕阳把院子里的树分割成了光与影。没有风,敞开的窗前,窗帘纹丝不动。博士用于思考时同样的目光对着我。他眼眸的黑色变浓,显得无比清亮,一呼气,一根根睫毛便随之颤动——就是这双眼睛,明明焦点近在眼前,却仿佛在瞭望着远方。我往里脊肉上敷满面粉,依次摆进了煎锅。
“为什么需要那样不停地变换肉的位置呢?”
“因为煎锅的中心和边上的火力不一样,为了煎得均匀一点,就需要这样时不时地让它们交换一下位置。”
“原来如此。大家都在相互谦让,谁都不要独占最好的地方啊。”
与他目前钻研的数学的复杂性相比,肉的煎法之类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却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就好像有了独特的发现。香香的味道从我们中间弥漫开来。接着我把甜椒和洋葱切片做成色拉,用橄榄油做成浇汁,再煎了蛋。原本打算把搅碎的胡萝卜混进浇汁里,奈何有他在一旁监视,得不到机会下手。他不再说话,看我把柠檬切成花形便倒吸一口凉气,见到醋和油混合后变成了乳白色便伸长了上半身,望着冒着热气的煎蛋摆上橱柜便呼出一口气。
“请问……”我又忍不住要问他,“您觉得哪里有趣呢?这可都是家常菜啊。”
“我喜欢你做菜时候的样子。”
博士回我以与刚才相同的答案。然后他松开抱胸的双臂,将视线移向窗外,确定第一颗星的位置之后,回书房去了。和出现时一样,他走时同样带走所有的气息,只留一道背影沐浴在夕阳余辉中。
我看看做好的菜,又看看自己的手。点缀着柠檬的煎猪肉、生鲜蔬菜色拉、金黄柔嫩的煎蛋。我一样一样地望过来。虽然每一样都普普通通,可看起来味道好极了。这些是在今天一天的终结时分带给我们幸福的美味佳肴。然后我再一次将视线落回到自己的掌心。我沉浸在了一种滑稽可笑的满足感中,简直好像自己成就了能够与证明费马大定理相匹敌的一番伟业。
出梅了,小学开始放暑假了,奥运会在巴塞罗那开幕了,博士的战斗却还是不见结束。我期待着他把完成的证明嘱托我邮寄给《JOURNALOFMATHEMATICS》,可那一天就是迟迟也等不来。
连续每天高温。偏屋既没冷气机,通风又不好,但我们都忍住了没有抱怨。博士的忍耐性之强,谁都无法比不上。哪怕在最高气温超过35度的中午,他也还是把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久久地坐在办公桌前,整整一天不脱西装。就好像惟恐一旦脱掉,迄今累积起来的证明也许就得全部推倒重来似的。笔记本被汗水浸泡得变了形,身体的各个关节闷出了痱子,看着叫人心痛。我一会儿拿电风扇进去给他,一会儿提议他去冲个凉,一会儿又劝他再多喝点大麦茶的,结果他嫌我烦,把我赶出了书房。
学校一放假,平方根便开始早上就跟我来偏屋了。我也曾想过,考虑到上次闹过不愉快,再让平方根长时间进出这里恐怕不太妥当,可博士不答应。照理说他并不应该具备除数学以外的常识,但不知何故,他对小学生有一段漫长的暑假这一点却清楚得很,因此他坚持他向来的主张不肯让步,他认为,孩子无论何时都必须待在母亲目力所及的地方。但是平方根净顾着到公园和小伙伴们打棒球,作业也不做,下午又去校内游泳池游泳,基本上半刻也不安生。
证明终于完成,是在7月31日,礼拜五。博士既没有格外兴奋,也没有明显流露出疲态来,他只淡淡地将原稿托付给了我。我想到第二天就是礼拜六,无论如何要赶上今天的邮班,便急忙一路跑到了邮局。等看到信封敲上快递的印章,信件至此算是确确实实交寄完毕,那一刻我猛地高兴起来,在回去的路上拐了好多个地方。我替博士买了替换的内衣,买了味道很不错的香皂,买了冰激凌和果冻,还有水羊羹。
回到偏屋一看,博士业已回到了起点,变回不认识我的博士。我看看手表,从出门到现在时间已过去1小时零10分。
博士的“80分”一次也不曾出现误差。他的大脑所掐算的80分钟,比钟表更精确、更冷酷无情。
我甩了甩手表,放到耳边听听看他是否确实在走。
“你出生时的体重是多少?”博士问我道。
进入8月不多久,平方根就去参加了五天四夜的野营活动。这孩子老早以前就一直盼望着这项10岁以上的孩子才能参加的野营。尽管是出生以来头一遭离开母亲身边,他脸上却一点也不见依依不舍的样子。在集合地点的公交车站,有好几对母子在那里依依惜别,母亲们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千叮咛万嘱咐,她们用热情包裹了车站。我也不例外,告诉平方根觉得冷就把牛仔外套披上,还有别把保险证给弄丢了,等等,想要叮嘱的话语很多很多,但这孩子早听不进去了,公交一进站,抢在第一个就跳上了车。车要开了,他最后才半是出于礼貌地朝我挥挥手表示再见。
平方根走后的第一个夜晚,我提不起精神回到孤单一人的公寓去,吃完晚饭收拾完毕后,待在那里又磨蹭了一阵子。
“我给您切点水果吧。”
我一开腔,躺在安乐椅上的博士回过头来,说:“谢谢。”
此时距离天全黑照理还有段时间,但云层不知不觉间越增越厚,院子受到暮色和夕阳的交相笼罩,像是裹进了淡紫色赛璐玢里,也有些起风了。我切了西瓜递到博士手里,在安乐椅边上坐下了。
“你也吃吧。”
“谢谢。您不用跟我客气。”
博士用叉子的背面将果肉碾碎了再吃,吃得果汁飞溅。
一旦平方根不在,谁都不会去按收音机的开关,四下里安安静静。主屋那边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刚听得蝉鸣叫了一声,又立刻归于宁静。
“你也多少吃一点?”博士说着要把最后一片递给我。
“谢谢,我不吃,您自己吃吧。”
我拿手帕擦了擦博士满是果汁的嘴角。
“今天也好热啊。”
“真热。”
“放在浴室里的祛痱粉,您可一定要擦啊。”
“知道,没忘记的话……”
“据说明天会更热。”
骤然间,树木沙沙狂响,周围眨眼间暗下来,黑暗吞没了之前远处山脊线上仅剩的几抹晚霞。蓦地,平地一声惊雷。
“啊,打雷了!”我和博士同时叫起来。
雨说下就下,一颗一颗,眼睛看得清形状的大颗雨滴从天而降,敲在屋顶上滴滴嗒嗒,响彻整间屋。我刚要把窗关上,博士却说:“别关了,随它去,开着更舒服。”
窗帘一动,雨就飘进来,打在我俩的光脚上。他说的没错,感觉凉凉的好舒服。太阳的热气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盏忘了关的水槽上方的灯朦朦胧胧地照着院子。之前好像隐藏在树丛里的鸟儿们飞走了,纵横交错的枝条垂下了头,不多久,眼睛所见的一切都给覆盖进了雨里。泥土溶化的气味弥漫开来,雷声一点点地近了。
我想到了平方根。不知他找到放雨披的地方没有?早知道该给他多带一双运动鞋替换的。他会不会一高兴就吃多了?头发没干就睡,可千万别感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