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时许，何鄂由康巴什新区招商局局长陪着走进我的房间。
我说：“何老师，你的杰作远播神州，名字如雷贯耳，我仰慕你可是有十多年了。”
“是吗？”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雅致、纤瘦的身姿透着江南的风韵。我惊叹，西北的漠风，并未在她大家闺秀的躯体上留下多少痕迹。
我谈了第一次见到她的作品“黄河母亲”的过程。
她笑了，说：“那是我的成名之作。”
凝视这位与我妈妈年岁相当的女雕塑家，我说：“何老师，你的气质是婉约的，像南方人；可是你的刀法，却是地道的西北风，豪放壮烈，气韵沉雄。”
“我是南方人。”
何鄂说她祖籍上海，1937年生于湖北。18岁那年，她考入西北艺术学院雕塑系，毕业后被分到敦煌，与敦煌研究院原院长段文杰成为同事。两个人同一个雕塑组，在经藏洞闭门修行，一个一个窟地捏泥人。他们整整待了12年，为她后来的艺术发力奠定了基础。”
一座“黄河母亲”雕塑，奠定了何鄂在中国雕塑界的地位。而她走进鄂尔多斯高原，则是因为当年宋平任甘肃省委第一书记时，与她相识。
1998年，何鄂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展览，早已从中央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宋平和夫人陈舜瑶出席了开幕式。陈舜瑶曾担任过甘肃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与何鄂是老相识。看展览间隙，陈老执着何鄂的手说：“何教授，日本有一个叫远山正英的老人，是一位治沙专家，八十多岁还跨洋过海，到鄂尔多斯库其布沙漠治沙，并将千万个日本志愿者也引来了。如今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沙漠，全被绿化了。我和宋老到那里体验生活，跟远山生活了一段时间。这真是一个洋愚公啊！中国人应该记住他。给他塑一个雕像吧，这个事情就委托给你，内蒙古自治区党委书记刘明祖会与你联系的。”
“陈老放心，我一定像当年雕塑‘黄河母亲’一样，塑好远山老人的铜像。”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陈老说。
后来，何鄂应刘明祖书记之邀，去了鄂尔多斯市的恩格贝，与远山老人一起种树，两人朝夕相处。远山老人当时已是九十多岁的耄耋之年，仍每天工作8个小时，晚上还给从日本来治沙的志愿者讲课。
何鄂追踪远山正英十多天，给他画了许多速写。令她震撼的是，黄沙滚滚，九十多岁的老人居然在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中指挥推土机。远山老人的人格魅力，让她感动不已。
最终，何鄂创作了2.6米高的远山正英铜像——一个曾经沧海的老人，在鄂尔多斯这片当年古海沉积的宝藏之地，凝固成了一个现代洋愚公。
远山正英铜像塑在恩格贝，鄂尔多斯市的父母官从此记住了一个叫何鄂的女雕塑家。
2005年七八月间，正在兰州的何鄂突然接到傅万惠打来的电话，请她到鄂尔多斯一趟，市委书记想见她。
何鄂坐飞机辗转到北京、包头，然后到了东胜。与市委书记见面时，书记介绍了康巴什新城的建设情况，然后说：“何老师，我看过你的‘黄河母亲’，也到恩格贝看了远山正英的雕像。对于一个雕塑家而言，它们是佳作，但绝不是精品。康巴什党政大楼广场上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的作品可以流芳百世，但它必须是精品。
“真的啊！”何鄂眼前一亮。
市委书记点了点头说：“尽情发挥雕塑家的想象力吧，你要做多大，就可以做多大。”
何鄂当时已经73岁，心静如水，却因眼前这个市委书记的邀请激动起来。离开鄂尔多斯前，何鄂带走了《蒙古秘史》、《蒙古源流》和《蒙古黄金史纲》。回到家中，她伏案阅读。复杂的蒙古族名字，搅得她头昏目眩。当她终于将成吉思汗与兄弟朋友敌人间的复杂关系理清时，她却决定将这些都抛开，而是将雕塑的整体构思聚焦在成吉思汗精神上，她认为只有提炼和体现民族英雄情结和民族精神，才能真正抓住康巴什广场雕塑的灵魂。
一个史诗般的雕塑群跃然而出，构成成吉思汗广场的主要内容。刚开始何鄂构思了七个组合，最后落实到第一套稿。两组群雕，一个文明世界，一个一代天骄，相对集中和浓缩了成吉思汗的一生。而四组石雕，一组是草原母亲，母亲手拿五支箭，教导自己的孩子；一组是成吉思汗的婚姻；一组是成吉思汗与耶律楚材谈心，洽谈通商之事；再一组是草原上的马群中，伫立着一个拉马头琴的青年。
方案拿出来了，召开论证会，由傅万惠主持，听取专家的意见。北京来了几位专家，但是谈的意见很分散，有人甚至提出就雕塑一匹马一个人，像俄国的彼得大帝一样。
“今天是讨论，不是审定。”傅万惠说，“广泛听听大家的意见，到底选哪个方案，今天说了不算。”
会议结束时，何鄂有点落落寡欢。傅万惠告诉她，市委书记希望将她的方案、说明发言和设计稿留下来看看。
当天晚上，市委书记就看了方案说明和设计稿，并很快就写出一个点评意见，打印成稿，传真给何鄂教授。市委书记慧眼独具，画龙点睛，一下子抓住了闪光点。他要求将成吉思汗放在万人之中，却在万人之上，要表现他从一个平凡的蒙古少年走向伟大的历程。
至于艺术表现形式，市委书记提出就是政府大楼前的两座山，背后是3座政府大楼，中间两个突起，突出蒙古民族的特色。
市委书记还说：“不放在一个民族的大背景上，一个成吉思汗是不可能走向世界的。他少年时代的磨难，他的团队，那么多人追随他，甚至他受伤之后，战士都在关心他……所有这一切，其实极具现实意义。”
最后市委书记提议，将成吉思汗与耶律楚材谈话，改为成吉思汗背着手与蒙汉金大臣耶律楚材、长春真人邱处机在一起行走散步，姿态是注意地倾听，寓意海纳百川。
市委书记的点评，让何鄂茅塞顿开，也预示着她的方案，得到鄂尔多斯市委和政府的认可。
鄂尔多斯市委经过两次审定，最终通过何鄂的设计稿，并马上与她签订合同，总投资达几千万之巨。一个雕塑家终其一生，能遇到这种机会，真是太幸运了。
何鄂立即从国内邀请了五位著名雕塑家加入自己的创作团队，他们是北京的张得蒂、张润垲，上海的唐世储、唐锐鹤和陕西的张叔瀛。自己亲任总设计师，与六个雕塑团队签订了合同。算了一下时间，只有225天了，而按正常的工期，应该是525天。
没有退路，只能迎头而上，做出城市雕塑的精品来。800人的创作队伍集中在何鄂麾下——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再度出征，开始新世纪之后，中国雕塑界走向世界的一次远征。
第一步是选择雕塑厂家，她与几位专家一起，到郑州、西安、南京、上海、济南走了一圈，历时半个月，最后定了两个厂家。一个是山东一家铸铜厂；一个是山西宇达集团，是一家私企。前者的造价比后者多了一倍。何鄂将两个厂家的报价和盘托出，请鄂尔多斯市政府最终确定选谁家，由市政府与厂家直接签合同。
鄂尔多斯市政府最终选择了山西宇达集团。
2005年12月，何鄂从兰州飞到山西，在厂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她给工人做了许多次讲座，讲自己对成吉思汗的理解，对蒙古民族的体态造型的认识，从艺术细微之处，做前期准备。
泥雕出来了，鄂尔多斯市四大班子一致审查通过。何鄂还是不放心，她说，领导同志只看大处，不会关心细部。于是她要登上三十多米高的地方，一一进行检查。厂家担心她的安全，劝她别上去，她大发脾气，当场将许多人震住了，令人更敬佩她追求艺术完美的精神。
2006年春节来临，铸铜厂的工人都想放假回家过个大年。何鄂说：“就三天！过了初三都回来干活。”而她与小女儿张何就在山西厂家过了一个年。
小女儿张何生于敦煌，一直跟着妈妈在敦煌长大，母女相依为命。住到山西宇达集团后，有一段时间她发现妈妈睡得很晚。过去妈妈通常是11点睡觉，而当时却到了凌晨两三点才睡。观察再三，她终于发现一个秘密——妈妈在看韩剧，妈妈要在韩剧家长里短的人情纠葛中，舒缓自己的情感和压力。
泥模完成了。
翻铸完成了。
何鄂看着厂家递给她的一组数据，着实吓了一跳——泥模用土900多吨，搭架子木料用材452立方，铸铜耗材480吨，焊接用了6660瓶氧气；而从山西运往鄂尔多斯的车辆66辆，浩浩荡荡，像成吉思汗的马队凯旋，重返鄂尔多斯高原。
世界雕塑史上独一无二的群雕，在鄂尔多斯高原横空出世。许多美术评论家看后惊讶不已，说：“这是新时期雕塑的奇迹啊。过去做这样大的群雕，非得国务院、中央军委出面，调集全国的美术界人才，举一国之力；而如今，一个鄂尔多斯市居然办到了，出自大汗故里，得大汗真传，了不起！”
当康巴什广场上的群雕成了2006年中国美术界十件大事之首时，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铁马秋风，旷野苍苍。
苍烟落照，大汗陵阙。
夕阳渐次西坠，沉入西边的地平线，眼前是一幅无法抹去的煌煌之景：艽野茫茫，西风古道，圣主山冈，音尘绝迹，秋风猎猎。神殿总有坍塌时，碑碣终有风化时，而极边处，一轮落日朝着天边的寥廓沉落下去。碎霞殷红天幕，烈焰卷成红潮，缓缓，在蔚蓝的天幕上，一点点地蔓延，如宣纸上的墨迹一样浸润，放大。那样气吞山河，那样震撼人心，渐渐地，混浊成一天血色黄昏。
康巴什的黄昏是美丽的，圣主山冈上的暮色是寂寥的。
游荡在鄂尔多斯大地上，蓦然回望，我觉得苍生有幸，鄂尔多斯大地有幸，蒙古人民有幸。
从2008年仲秋开始，半年之间，我几度往返于京畿与鄂尔多斯市之间。如今，穿行在成吉思汗的群雕中，伫立在康巴什城的暮色里，我肃然，怆然，任沉沉暮霭，将我淹没。蓦地，我发现自己眼睛里噙满泪水。
四野皆寂然，我倏地想起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时，九旬老人红学家周汝昌给我们讲课，谈及昭陵时说的一句话：“盖自秦汉以逮隋唐，山河缔造，此地之崇陵，已非复帝王个人所葬所，乃民族全体之碑也。”
周老语惊四座。成陵、康巴什，本身就是一座蒙古民族的丰碑，一座中华民族的东方之碑。日出日落，朝云暮雨。其实真正伴随着草原上的太阳永远不落的，是这个马背民族的昔日荣耀和辉煌。
寥寥长风。茫茫荒原。匈奴王、大夏王、西夏王、蒙古王，驰马而来，戎马一生，煌煌伟业，却又随风而逝。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未留下，而唯有成陵，唯有磨刀石一样的统万城，唯有碑碣般的文字，留了下来。
黄昏将逝，满天的辉煌渐成玫瑰色的暮霭，渐成苍烟残照，康巴什新城寂然无人。我踽踽而行，穿行变成一种莫名的凭吊。惊风猎猎，那残阳的海棠血色，也都随风西流，就像我抓起来的一把沙粒，顷刻之间全在指缝间滑走。辉煌、荣耀意象全都可能寂灭，唯有心中一种魂飞魄荡的惊悸，残留不去。
“行人欲问前朝事，翁仲无言对夕阳。”我突然想起明代孙友篪写过的一首诗。
苍山如血。秋风四起。
鄂尔多斯台地上，传来如雷、如雨般的马蹄声。成陵无言，康巴什的大汗群雕也无语。
这就是成吉思汗每天看着的日落黄昏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的盛景犹在。
王者之地，天之尽头，那边，却是一方天似苍穹的野茫……
2009年5月31日21：36写于北京南礼士路寓所剑雨阁
2009年6月11日3：06校改于北京西山凤凰岭下
1 地台：亦称陆台，是指地壳上比较稳定的地区，是基本的大地构造单元之一。
2 黄河孔道：山洪在黄河上冲击成的豁口或峡谷。鄂尔多斯又称为“孔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