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三十三初夏,荆北王利用藏道军老将杨则兴与监军清宴率领西南军压得西燕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以靖国难的名义起兵,亲率五万荆北军浩浩荡荡地向昭亲逼近,却又在安阳突然销声匿迹,避过阻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昭京城外,如有神助。
昭京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奇特的一幕:京城戍卫司指挥使以及九门提督称病闭门不出,禁军统领指挥不动禁卫军,百姓欢天喜地,文官惶惶不安,武将冷眼观望,荆北王得神将相助的传言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荆北王稳坐中军帐,既不兵犯京师,也不接受任何来访和邀请,连重伤未愈的牧野落梅也被拒之营外,直到传位的圣旨下达。
昭明三十三年夏,六月初九,新皇即位,以铁血手段整饬朝纲,改年号靖平,大赦天下,史称炎武帝。
靖平元年秋,武帝拒西燕求和,御驾亲征。翌年春,西燕平定,与南越一同被纳入大炎版图。自此,炎国西南两方再无战事。
一息春朝,一息秋霜。
眉林觉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睁开眼时,只见暖日昏黄,春花盈窗。她深吸口气,感觉幽香扑鼻,全身上下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就在她眷念床榻的柔软时,巫含笑的俊脸出现在视线中,让她赫然忆起前事。
原来慕容璟和赶赴南越的那日,巫当着牧野落梅的面说起眉林与慕容璟和亲密之事,但自始至终牧野落梅都没向慕容璟和质问过,甚至没显露出丝毫不悦。那个时候眉林就知道牧野落梅定然对她动了杀机,否则以其刚毅的脾气怎会如此容忍。加上后来眉林体内生机枯竭,令她首次清晰无比地感知到死亡的气息,那是曾经瘌痢头无数次告诉她她活不久长时也没有产生过的感觉。何况,慕容璟和不在,清宴不在,谁能阻止牧野落梅杀已没什么力气反抗的她呢。所以,她真正认定自己就要死了。
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做点好事?她自认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也不太清楚所谓的好事有什么定义。但大约是灵光返照,让她心思洞明,她突然明白了他对她的心思,那些被世俗纷扰遮盖住的心思,那些他明明舍弃了她却又总放不开手的心思。她想,若她就这样死了,他必然还是会伤心的,也许还会跟未来要相助相伴他的人产生隔阂。
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难道还要让活着的人继续受折磨?所以,她做了一件自认为还算好事的事。她刺伤他未来的王妃,他定然会恨她吧。恨她,也好……总胜过成日别别扭扭地难过。
直到意识丧失的那一刻,眉林其实都没明白,自己怎么会心心念念地都在为慕容璟和那个浑蛋着想?怕他疼、怕他伤、怕他寂寞、怕他难过……
如今重新醒来的她仍然没明白。当然,她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又醒了过来?
“巫?”她撑起身,发现有些吃力,全身骨骼僵硬得像是生了锈,仿佛很久都没用过似的。
巫倾身拿了软枕放在床头,然后扶她半坐起。
“你睡了一年。”巫说。一年,他的大炎话已经很熟练。寥寥数句,便将前因后果告诉了眉林。
当初他那样催发她身体的生气,是因为想要彻底除去君子蛊,并给她遭受毒物侵毁的身体以重生之机,否则就算真除了君子蛊,又解了毒,以她破败不堪的身体也熬不了多久。置之死地而后生,换一种说法就是破而后立,无论是什么,她都要干干净净地“死”一次,然后才能借着君子蛊为她收在心脉中的一线生气重新生发新的生机。所以他就算看出她心中的打算也没阻止,只是让越秦赶紧把她的尸体带离王府。
越秦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眉林刺杀了牧野落梅,害怕慕容璟和追究,所以偷了具附近新死的少女尸体换上眉林的衣服造了个假坟。谁知手脚做得不干净,让那家人察觉了,于是到处寻找。结果慕容璟和背着尸体正好经过那家所在的镇子,被其家人一眼认出,这才使事情真相大白。
在发现眉林有可能没死后,经历了大悲大喜的慕容璟和很快便恢复了理智。他不动声色地回到荆北的王府,并没有立即找越秦逼问眉林的下落,而是有条不紊地部署换天之计,同时让人暗中监视着越秦的行踪。
越秦还傻乎乎的不知道事情已经漏了馅,等他觉得慕容璟和已经忘记这事后,便偷偷地去看眉林,于是便暴露了她的所在。
慕容璟和也没打草惊蛇,直到夺得了天下,才将眉林和巫安置到这处春花遍地的庭院中。眉林一直睡着,他则一直在战场上驰骋。如今天下平定,眉林也恰恰好因为体内生机充盈醒了过来。
当然,关于慕容璟和的事巫都没跟眉林说,他想那些事是不必他来说的。不过,他告诉眉林,这个庭院,一年四季都会开着春天的花朵。
没想到自己竟然死而复生,虽然还不能大动,但感觉确实比以前舒服多了。不,不是舒服多了,而是全身无一处不舒坦。
“那君子蛊可还在?”眉林问。对这个害自己吃了不少苦头的东西,她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想法。
巫笑,“当然不,在你醒来那一刻,它便化成你经脉中的一缕生机了。”
眉林松了口气,只觉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转头看向雕花的窗子,煦风从那里吹进来,带着春天特有的温暖和柔软,她唇角缓缓扬起。
他可成皇帝了……原来他是想当皇帝啊。她想,难怪他一定要娶牧野落梅,难怪他不能让自己为妻。大约没有哪个皇帝会娶一个像她这样身世和地位都卑贱的女子吧。只是,他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这里呢?
眉林突然觉得有些烦恼,如今这天下都是他的,那他不是可以更加蛮横不讲理了?
慕容璟和绝对不承认自己近卿情怯,绝对不是。
一下早朝就看到眉林所在眠春苑的护卫等在泰和殿外,他先自一惊,只道眉林有什么好歹,直到发现那护卫脸上笑意盈盈,方才放下心来。听到她已醒过来,他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便要往眠春苑奔去。
眠春苑不在宫中,要按他穿着这身行头一路狂奔,只怕要生出不少事端来。清宴见拦阻不下,只能赶紧让人备车。
然而当慕容璟和到达眠春苑之后,在眉林房前徘徊半晌,竟然又转身走了。
跟在旁边的清宴傻眼,稍后才发现他是去换衣服。
慕容璟和平定西燕返京后,除了早朝,其他时候大都是待在这眠春苑,所以日常穿的衣服还是有几件的。
等慕容璟和换上一身锦蓝色长袍再次走到眉林房外时,知道再不能拖延下去,不由得仰天吐出一口气,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屋里只有眉林一人,她还是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睡得深沉。慕容璟和微愕,一瞬间,之前澎湃的激动紧张欣喜等等心情都落了个空,被巨大的悲伤代替。他走过去,轻轻坐在床沿,伸手摸着眉林的脸,然后俯下身细细地亲吻着。
眉林被细微的骚扰以及脸上的湿意弄醒,迷茫地睁开眼,没想到竟让她看到终身难忘的一幕。
“你哭什么?”她只觉得古怪得不行,这个人就算在全身瘫痪疼痛难当,甚至性命攸关的时候,都能若无其地对她说着刻薄的话,她甚至不记得在他身上看到过一丝悲伤无助。那么眼前这张悲痛欲绝的脸……她、她这是还没清醒吧?
她这一出声,正在她脸畔眷念不舍的男人蓦然僵住,而后像是遇到什么极可怕之事一样倏地弹跳开,匆匆背转身。
眉林揉了揉眼,缓缓坐起身。她才醒不久,之前稍稍下地活动过,便觉得极累,所以又睡了一会儿,没想到再次醒过来会看到他。嗯……还是从来都没见过的他。
事实上,在她的感觉中,他们分开不过是慕容璟和赶赴南越后至她假死前那二十来日,并没有特别生疏久远之感。
“你眼花了。”再转回身,慕容璟和脸上又是从容一片,泪迹早消,只是眼睛还有些微红,声音有些沙哑,透露出他极力否认的事实。
眉林看出他平静的表象下有着无法遏制的窘迫和紧张,想了想,不再继续相缠在此事上,却又省起另一个事实,慌忙要从床上下地。
虽然她自觉是慌忙而急促的,但那动作看在旁人眼中却是极迟钝僵硬。慕容璟和眉微皱,一步上前,将她抱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眉林被吓了一跳,她本意是下地行礼,毕竟他现在已是皇帝了。可是谁曾想地还没下,反被人抱住。在这样出乎意料的情况下,她果断决定装傻。
“睡得太久了,我想出去走走。”
慕容璟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不是很相信,但还是从旁边衣柜中拿出件披风来给她裹严实了,然后抱着她往外走去。
“唉……我自己能走。”眉林有些无奈,她又不是手脚不能动的废人。但是在开口前,也不知要唤什么好,名字?王爷?陛下?圣上?前面两个是不能喊了,后面两个却让她感到说不出的别扭,怎么也出不了口。
慕容璟和嗯了声,但并没放下她,反而揽得更紧了些,紧得让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强烈的心跳。她哪里知道他心中想的是、朕扛一个陌生女人腐烂的尸体都扛了数天,哪还不能多抱抱你。当然,那样丢脸的事,他是绝对不允许她知道的。
一直到走进院子里,在蔷薇花架下,他将她放进侍仆刚刚摆好的贵妃椅中,这才算松开手。
眉林哪还躺得住,又撑着坐了起来,而后突然发现没鞋,不由得呆了下,然后默默地将赤足踩上了架下铺着的毛皮毯子上。
片刻后,有人将鞋送了过来。慕容璟和接过,想要亲自给眉林穿上,把她吓了一跳,倏地又将脚缩回了椅上。抬头看到拿鞋过来的竟然是清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于是,她冲他笑了下。
清宴微微点头回应,眼中含着喜悦的笑意。
“清宴,你回宫把奏折给朕送过来。”慕容璟和沉声道,语气中隐含着不悦之意。
眉林回过眸,看到他面色沉郁不乐。不得不承认,在他自称为朕的时候,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浩然龙威。他和她之间的差距似乎越来越远了,虽然其实从来都没接近过,但这个事实仍然让她有些颓丧。
“你……你当皇帝了?”等到清宴离开,她才看着仍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有些迟疑地开口询问早已知道的事实。
“嗯。”慕容璟和淡淡地应了声,伸手抓过她的脚,开始给她穿鞋。
这一回眉林僵着身子,想拒绝又不敢拒绝。但看他表情如常,似乎并不觉得当皇帝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更不觉得一个皇帝亲自给女人穿鞋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想了想,她觉得暂时还是能将他当成以前那个别扭孩子气的荆北王爷看待,于是又问:“那你当了皇帝,以前说过的话还算数不?”
慕容璟和手上的动作顿住,似乎在想自己说过什么话,片刻后道:“休书在你房里,从此你和清宴没什么关系了。”所以,不要一见到他就笑得那么刺眼。
眉林眨了下眼,等着他继续,但是他却再也没说话,直到给她穿好鞋,站起身。
“那……还有呢?我是不是随时能离开这里?”她终于忍不住问,她从没想过他会娶她,就如没想过自己会永远留在不再瘫痪的他身边一样。
慕容璟和闻言,脸色微变,但却并没发作。好一会儿,他转身负手在后,仰头看天,若无其事地道:“我不记得承诺过允许你离开。”
“但……但是你答应……答应过……”眉林急了,赫地站起身,却因起得太急,身体又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如,不由得一歪,就要栽倒。
原本背对着她的慕容璟和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倏然转身,稳稳地把她带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