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电视剧、电影在碰到主人公遭遇重大挫折时,总会给点抒发情绪的描写、场景,比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失声痛哭或者冲进倾盆大雨中任自己通身湿透淋成落汤鸡之类的。但现实生活没有提供晓玲抒发情感的场所,她不能在拥挤的缴费处人潮中哭得像个二货,更不可能在这个晴朗的春日给自己租一台洒水车淋一场雨。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喜庆日子里,她看到排队的人潮,心中悸动的哀怨与无助的惊恐都化作了一缕操心的青烟。
晓玲在医院缴费处的人群前涅槃了——生活的风口浪尖上,有多少冲浪的就有多少在岸边看热闹被卷进来的,除了尽量保持不死,实在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生存办法了。
把银行卡给婆婆,安排婆婆去取钱,自己去排队的当儿,晓玲已经开始计划后面的事情,总的来说分为残忍的两大类:如果孩子真的有病该怎么办,如果这次孩子没事儿自己后面该怎么办。
不到一刻钟,取钱的刘淑敏回来了,两手空空,目光呆滞:“钱被偷了。”
原来失魂落魄的刘淑敏一出医院就被小偷盯上了,刘淑敏不会用提款机,偏偏医院附近没有银行,只有ATM,刘淑敏举着银行卡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两个“好心人”帮助了刘淑敏。“好心人”打了个配合,一个指导刘淑敏操作,一个把刚从提款机里吐出来的钱拿走了。另一个“好心人”果断帮助刘淑敏抓小偷去了,结果,两个人都一去不复返,等刘淑敏反应过来时,小偷人早没影了。刘淑敏在原地愣了好半天,犹豫该不该追,一想到孙子还等着用钱,刘淑敏一咬牙就没追,可回到提款机想再取钱,已经取不出来钱了。
卡上的余额居然是零,刘淑敏有点不相信,她一时心烦意乱连自己取了多少钱,被偷了多少都不记得了。这张卡,曾经她也无比熟悉,那是一张某银行跟丰盛联办的贵宾卡,关一禾到丰盛后第一年春节,用这张卡给了她八万块过年的“压岁钱”,为此,她在老姐妹中间整整扬眉吐气了一年。以后,这张卡就成为了儿子物质关心的一部分,时刻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它好像是一张有求必应的卡,自打关一禾工作以来,娘俩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经济问题。而今天,这张有求必应卡居然余额为零了!
在机器上操作了一会儿,刘淑敏都没能看到损失金额,火急火燎的徒步二里地找了个银行,进去说了一下情况,幸好自己出门前怕有闪失,踹上了儿子家的户口本,这才把关一禾的银行账单打出来。结果这一看,刘淑敏就愣住了,刚刚取出的一笔是3万,她回忆起来了,而这张卡就在几个月前,刚刚支出了80万。
怎么会忽然支出了那么一大笔钱?这个念头稍纵即逝,顾不上想那么多,刘淑敏赶忙回头去找儿媳妇要钱。听说钱被骗了,晓玲一下就急了,如果你孩子只是简单发个烧,你怎么知道出门要带着若干张银行卡存折防止孩子得了绝症婆婆又被骗钱呢!
眼看就要排到自己了,晓玲掏出手机:“我给一禾打个电话,让他送钱来吧。”
这个两人都不愿触及的话题,终于,还是由晓玲提出了:从医生初步诊断果果情况不容乐观开始,两个女人就在以忙和焦虑逃避通知关一禾这件事,事到如今,终于逃不掉了。
刘淑敏不放心:“千万先别跟一禾说果果的事儿,一禾这孩子心事重,万一心急火燎的再出点什么事儿。”
电话接通了,晓玲深吸一口气:“一禾,你能不能请假带银行卡到医院来,果果感冒了,我和妈都没带钱。你别担心,没有大事儿。”
“行,正好我身上还有一千块现金,先用了吧,回头我再取。”关一禾想着孩子感冒还去什么医院,女人就是爱紧张。
“不行,孩子太小,医生说要用进口药才没有副作用,你带银行卡来!”晓玲急中生智:“而且,我在路上把人家车剐了,反正你就多带几张卡来吧。”
总不能说,你带银行卡来取钱看看你儿子是不是养不大吧!放下电话,晓玲莫名其妙的就被关一禾不慌不忙的态度弄生气了,虽然她知道,这完全不能怪不知内情的关一禾。而婆婆还在一边埋怨,晓玲不该那样说话,如果骗关一禾车出了事故,关一禾也会着急。事关紧要,每个女人都先关心自己的孩子。
不到半个钟头,关一禾就赶来了,他刚出办公室就已经反应过来不对了,如果不是事情紧急,从不会开车的晓玲怎么会开车,不开车又怎么会出事故。关一禾虽然情商不算太高,但智商绝对不低,他干脆找了个下属送自己去医院。
到医院关一禾听说果果脐炎还被怀疑免疫系统有问题,有点被闷棍击中的感觉:“怎么会得脐炎呢!”
晓玲把婆婆往身后挡了挡,率先解释道:“小孩得脐炎是很正常的,但是果果住了两次院,医生很担心。”
旁边有一直见证过程的好心外婆、奶奶提醒关一禾,不能给孩子开那么高温度的空调还开着加湿器,环境太湿热,小孩的肚脐不容易长好。这一下,关一禾全明白了,在医院里就差点跟刘淑敏吵起来:“晓玲不是说不让开加湿器么,你为什么不听!”
在这之前,刘淑敏虽然悔恨自责,认为这件事全怪自己没听晓玲的话,但她始终没有承认是自己错了:“我哪知道不能开空调了,我哪知道孩子免疫系统会有病。”
刘淑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关一禾其实也不是真心责怪自己老妈,但顶着一个孩子有可能长不大的雷,任谁都不可能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都急不可耐的想找一些可避免的原因,把这个责任推出去。这里的三个人都不愿意承认,如果孩子真的出了免疫系统问题,那是根本无法避免的、胎里带的、从命运伊始就注定的。
刘淑敏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呸呸呸,让奶奶胡说,果果还没确诊呢。”
晓玲左劝右劝,婆婆这一嘴巴终于让她崩溃了,如果果果真要有个什么问题,估计老人就要坐地上揪头发赎罪了:“妈,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医生也说了,新生儿脐炎是常见病,果果这个情况比较特殊。一禾,你快去取钱吧,现在不是总结经验的时候。”
关一禾赶紧跑着取钱去了,晓玲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她的话,让刘淑敏终于卸掉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靠着墙角坐在了地上,她头发散乱好像刚跑完马拉松。
医生从办公室里出来,看看走廊上的情况,径直走向晓玲:“你在同意书上签个字,安排孩子做腰穿。”
晓玲拿过同意书,两腿发软,上一次,她在自己的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那时候颇有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无所谓,如果当时死了,她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看儿子一眼。时隔一个月,儿子还没出月子,她就要在儿子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而这一签可能就是签一纸生死相隔。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晓玲还有些不甘心,“腰穿疼不疼?”
医生可能是还没顾上上厕所,也可能是碰到不懂科学的家长太多:“得病哪有不疼的,但我们会尽全力,所以,你也别太紧张。”
晓玲心一横,在同意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玲”字的最后一点写完,晓玲感到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跟着那一笔的完成被掏空了,这是她写的最重的三个字。
医生走后,刘淑敏才有勇气上前问:“医生怎么说?果果到底有事儿没有,孩子得遭多少罪啊。”
看着老人焦急又内疚的脸,仿佛瞬间又老了五岁,晓玲只好笑着说:“妈,治病肯定得疼,如果一点没感觉那事儿才大呢。”
当天晚上,把刘淑敏送回家休息后,晓玲才把婆婆今天丢了三万块钱的事跟关一禾讲了,关一禾眉头紧锁,叹了一口气。
晓玲明白丈夫的心思:“以后当着妈的面就不要提这钱了,老人内心比你想的要自责多了,加上果果的事儿,妈今天受了不少打击。”
不过想想白白丢了三万块,两人又实在不甘心,又连夜开车去了派出所,做了笔录,警察去调了事发地点的监控:小偷很有技巧,全程没被摄像头拍到。一夜无功而返,两个人累得人仰马翻。
从派出所回来,关一禾和晓玲睡在了医院停车场的车里。那时距离天亮已不到四个小时,因为怕一氧化碳中毒,关一禾把车子熄了火,把后座的座套掀下来,盖在两人身上。地下停车场里时不时有车开过,照亮两人的脸。
那些一夜白头、度日如年的词语,晓玲忽然全体会了。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晓玲也忽然都明白了。她记得自己当初在搜刮风娱乐的项目时搜到的女编剧微博,她在生了孩子之后,在博客里写了一句话“没有恐惧就没有爱”,当时她只觉得这是一句有才气的话,而如今,她也有了那位作家的心境,恐惧让她如此深的体会到身份的不同,她是如此害怕失去果果,虽然她拥有这个孩子才短短三个月,即便算上怀胎十月,也不及她人生的二十分之一,但就是这短暂的一年,却让她无法再过回以前的生活。
如果,果果死了,不,她不能想这个如果。
第二天清早,刘淑敏挤公交车准时到医院报到,第一件事是塞给晓玲一张银行卡,因为弄丢了给孩子治病的钱,刘淑敏连夜从小超市撤股了,为此,还跟自己的老姐妹吵了一架。晓玲拿着银行卡收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整整一个星期,全家人都处在百抓挠心的状态中,刘淑敏因为担心医院来电话宣布坏结果,紧张的只要一听电话铃血压就蹭蹭往上窜,降压药跟口香糖一样吃下去半瓶。最后,晓玲干脆把自己的电话和家里的电话全都呼转到了关一禾的手机上,这样消停了两天,刘淑敏又开始不躁动,她几乎每隔十五分钟给关一禾打个电话,问关一禾医院那边有没有动静。晓玲相比婆婆要镇定许多,她只不过是每隔一个钟头给丈夫打个电话问情况,最后,关一禾干脆开着免提办公,给两个女人安心。
一星期后,果果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免疫系统正常,脐炎的烧也退了不少,但仍需要住院。一下子,一家人的心就都消停了。
“就当是破财免灾吧。”晓玲又把银行卡塞回了婆婆的兜里,“如果不丢这三万块,没准咱果果还不能这么顺利。”
刘淑敏推让了一下,拗不过晓玲,只得把卡又装了回去。果果没事儿,让一家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就连丢的三万块钱都不再放在心上了。
经过一晚上的思考,晓玲重新给儿子做了打算:之前她不想驳了婆婆的面子,照顾儿子的事大多按着婆婆的意思来了,结果弄出这么大的事儿。
把丈夫打发去上班,晓玲匆忙回家给果果收拾了点住院必需品又拐了一趟银行,把自己和关一禾所有的定期存款都取出来存在了卡里,一共还剩5万块钱,估计果果住完院也就不剩什么了。晓玲在银行里给安思危打了个电话,打听了一下公司的动静。她已经时刻准备着为儿子两肋插刀,所向披靡。但,一个更大的考验还等着她:是时候开口让婆婆搬回家去了……
关一禾上班当然又迟到了,他没来及换的西服因为挤地铁更加的皱皱巴巴,皮鞋上蒙了一层土。他在公司电梯的反光中看见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以为那是一个被生活折磨的小白领,再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
一进办公室,关一禾就发现老板已经绿着脸等候他多时。关一禾赶紧解释:“张总,不好意思,我儿子昨天突然住院了,没来得及请假……”
张总打断关一禾:“是我错了,我没给您配个司机。”
关一禾明白是自己让下属送的事情引起了张总的不悦:“张总,昨天确实事出有因。”
“老关,我能体谅你老婆生孩子,但你说,这么大个公司,哪个人家里没点事儿,谁家没老人谁家没病人,你总这么搞特殊,我怎么管理!”
张总刻薄了点,但话确实在理,关一禾也知道自己儿子生病就算病死也跟人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