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晓玲微微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看见关一禾她有一种一下子放松的感觉:“男孩还是女孩?”
关一禾努力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好像忘了问了,只知道自己生了个孩子很高兴,自己老婆差点死了很不高兴。其他的,不知道。两人面面相觑,晓玲崩溃了,孩子出生这么久,原来一直也没有人管。她赶紧推关一禾去看小孩。
关一禾在走廊上碰见了一下飞机就匆匆赶来的老丈人两口子,庄惠芬又一次穿着买菜时的行头,她甚至根本不顾医院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就进了病房。
“晓玲呢?晓玲怎么样?”庄惠芬一见到关一禾劈头盖脸的就问。
“晓玲醒了。”关一禾在丈母娘面前感到无比惭愧,“在房间里,妈,您去吧。”
“你上哪?”庄惠芬的表情带着智力挑战赛的威严,或者说,带着吹毛求疵的风范,她心里对关一禾的“不作为”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我去看看孩子。”关一禾没料到这是个陷阱。
庄惠芬把关一禾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半骂半命令的说:“你就记得你娃,我娃生孩子都差点死了,你管过没有!”
这样一说,问题就有点上纲上线了,关一禾赶紧解释:“妈,我没有,是一直挂着晓玲,都没顾上看孩子,晓玲让我去的。”
庄惠芬更生气了:“你这也叫挂着!晓玲生孩子的视频都上了网了!全国人民都看见了,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哪?我告诉你关一禾,作为一个男人,自己的老婆孩子都照顾不好,有什么事业都是屁,是屁!”
眼看庄惠芬越说越激动,叶老师赶紧把两人拉开:“行了,你和一禾去看晓玲,我去看看孩子。”
说着,三人一同进屋,叶老师见自己女儿憔悴的样子,一时忍不住眼圈红了大半,赶紧借口去看孩子匆匆出了病房。庄惠芬更是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一边给女儿端茶倒水各种张罗伺候,一边揣了一卷卫生纸不住的擤鼻涕。丈母娘越是这样,关一禾就越感歉疚。晓玲根本没想到庄惠芬是带着一股弥天大火来的,她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孩子怎么样。
叶老师回来报,孩子挺好的,是个儿子,现在住在保温箱里,有护士照顾,众人这才放了心。
第二天一早,刘淑敏也带着海南岛的椰风匆匆赶来,她也带着一肚子的气:自己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晓玲安心生产,可这俩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支到海南算什么!如果自己在,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庄惠芬看见刘淑敏是带着一兜海南特产回来的,心里更加气了:“亲家母,晓玲跟我们回西安做月子吧,我们最近没有旅游计划。”
刘淑敏也不甘示弱:“老庄,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这事确实怨我,俩孩子心疼我,非让我出去玩一趟,放放假,我想着这么大人了也不能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吧。我要知道有记者会,我可不敢去海南。”
也就说,晓玲不懂事了?庄惠芬有种急火攻心恨不得把关一禾娘俩一勺烩了的冲动,她忽的一下站起来。晓玲心里暗暗叫苦:婆婆实在是低估了作为基层教育工作者的母亲,庄惠芬当年什么学生没见过,什么家长没经过,练就了一身横眉冷对撒泼打诨,俯首甘为春蚕蜡炬的过人本领。
晓玲赶紧说:“妈,我要上厕所!”
庄惠芬赶紧扶女儿下床,自从女儿拔了尿管之后,护士反复催让她上厕所,不上厕所就只能再插管,但晓玲一直尿不出来,厕所几次三番折腾了好几回。
临厕所之前,晓玲把关一禾和婆婆支去看儿子了。在厕所里,晓玲依然是尿不出来,疼得满头大汗,听流水声、热水熏,各种办法试了一圈,尿了一点点。
庄惠芬一边心疼女儿,一边骂关一禾不负责、刘淑敏不懂事,捎带着埋怨晓玲当初就不该匆匆嫁了,到头来遭这样的罪。晓玲却根本顾不上听母亲说这些有的没的,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为什么会早产,儿子将来要怎么护理,会不会影响小孩的健康诸如此类想想就后悔、恨不得再世为人的事情。
关一禾是在儿子出生第二天才看见儿子的,他在新生儿科外面的玻璃窗顺着护士指的方向看了好久,孩子看起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小,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皱巴巴的。大概看了半个小时,他忽然发现了:咦,木有小鸡鸡!
关一禾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医院把孩子给他搞错了。第二反应才是,自己对着别人的女儿欣赏了半天。这样,他才注意到女婴后面的保温箱里也有一个婴儿,那个婴儿实在是太小了,太安静了,以至于自己根本没注意到保温箱里躺了个孩子。
刘淑敏在一边看着更是唏嘘:“你俩太任性了,把孩子给坑了!”
关一禾没有搭茬,一向认为自己所向披靡无所不能的关一禾此时颓了,即便是从大券商到小银行,无论事业上怎么被摧残,他都没有感到过这般的无力。
医生隔几个小时会进来帮晓玲按肚子,排恶露。眼看女儿差点把命搭上不说,手术完了才是无穷无尽噩梦的开始,庄惠芬急火攻心,一天之内起了一嘴大燎泡。逮到关一禾就要损上两句,吓得晓玲赶紧偷偷找护士帮忙,以过了探视时间的理由,把关一禾、婆婆和自己老爹都支走了。专心安抚自己老妈。当晚,庄惠芬负责照顾晓玲,刘淑敏口头答应着回家休息,实际上转了一圈在新生儿科外面的长凳上占了个位置过夜。
整整一夜,晓玲几乎没怎么睡,不知是身体上的极度不适还是心理角色一直没有转变过来,她始终觉得心神不宁。半夜,她趁庄惠芬睡着了,想起来偷偷去看看孩子,结果惊醒了母亲又是一顿好说。是啊,孩子又不会插着翅膀飞走了,只不过是晚两天再见,现在养好身体,才能下奶,才有力气带孩子……话虽这么说,但晓玲怎么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呢。
凌晨四点是人最疲惫的时候,熬了一天的庄惠芬也忍不住靠在床头打起了瞌睡,晓玲蹑手蹑脚的爬起来扶着墙,艰难的去了新生儿科,她的孩子,一出生就送进了保温箱,直到现在,她都没见过。她在长凳上看到了自己憔悴的婆婆,把外套披在了婆婆身上。
值班的小护士看到穿病号服的晓玲很惊讶:“现在不能探视。”
“让我隔着玻璃看一眼吧。”晓玲乞求道。
也许是看晓玲实在可怜,小护士叹了口气:“我去给小孩翻个身,你就隔着窗子看一眼吧。”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晓玲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等护士出来,她跟护士说了自己的担忧,想找医生来看看。
小护士有些委屈了:“大姐,我本来看你可怜,让你看了小孩,你现在去找医生,医生就知道我违反规定了,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么?我进这个医院也不容易啊。而且你看小孩不是好好的么?我刚刚才量过体温。”
小护士一脸委屈,晓玲也理解她的苦衷,刚毕业进医院满怀同情心的小姑娘,帮了别人的忙却反而可能连累自己。
“姑娘,我一定不为难你。”
晓玲一边咬牙拖着止痛泵往回走,一边想办法,觉得自己可能是杞人忧天了,可转念一想:如果呢?母子连心,没准真的是自己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么忧天。如果孩子真的有事呢,如果自己放过了这次的机会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呢?如果明天一早医生过来告诉她孩子没挺过去呢,自己甚至都没来得及抱一抱孩子就要失去么?
走到了护士站门口,晓玲心一横,指着护士鼻子问:“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凭什么不让我看孩子?”
值班的小护士愣住了,不知道晓玲闹得是哪一出,晓玲越吵声音越大,惊动了值班医生,知道是“护士不让无理取闹的产妇进去看孩子之后”,值班医生大概劝解了几句,答应晓玲自己会代替她进去看一眼。从医生的嘴里知道孩子没什么事儿,晓玲放心多了,医生提醒晓玲要注意产后情绪,言外之意,注意产后抑郁症。
这一闹腾刘淑敏也醒了,看见晓玲的样子自然是摇头叹气: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孩子爱添乱呢。
刘淑敏护送晓玲回了病房,一路数落晓玲现在正是孩子关键的时候,做家长的不能乱了阵脚,虽然帮不上忙,但必须心里上给孩子鼓劲儿:“你不能瞎跑,好好养病,你这么瘦,跟着操心带忙的,回头万一不下奶就遭了。”为了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不忘补上一句,“如果当初你们听我的,怎么会闹成现在这样,可怜我孙子了,一出生就住了儿童ICU,见都不让见!”
“下不了奶就吃奶粉!”庄惠芬醒了发现女儿不见了,出门去找正好碰见这一幕,内心的火蹭一下就起来,合着闹成这样全都是晓玲的责任。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日清晨五点,天刚麻麻路出一丝丝光亮的意味,两个刻苦锻炼叉腰肌的老太太,就站在医院的走廊上你来我往的理论起来,她们谁也没骂脏话,但字字珠玑让人不由叹为观止。晓玲在一边两厢劝解,但劝谁被谁骂,无论是自己的老娘还是自己的婆婆,都是一样的。
最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鉴于俩人也没骂人也没动手,谁没有谁上前拉架的,长期陪床生活寂寥的家属们恨不得拖家带口、搬着板凳、带着瓜子来围观这一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晓玲左劝右劝没有任何效果,干脆从病房里拖出来一条凳子,横在俩人中间,一屁股坐下说:“是不是我把孩子塞回去你们就能不吵了!”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个别群众不由为晓玲的魄力击节叫好。刘淑敏率先有了反应,生怕晓玲坐在楼道里受风寒再感冒,赶紧把晓玲往里撵。两个老太太一个抬人,一个抬凳子打扫了战场。
庄惠芬一边把女儿安顿到床上,一边埋怨晓玲怎么能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出那样的话。刘淑敏在一边闷不吭声,收拾了东西回家给晓玲炖下奶汤去了。
这个看似不大不小的吵架,却是两家人战役的第一场遭遇战,它点燃了两个妈妈内心深处的小火苗。两个人表面上不吵了,但互不理睬,各干各的,而且,两个人好像把争夺留在医院照顾晓玲的权力作为裁判这场遭遇战胜负的标准。
那一晚,陪在医院的是关一禾。庄惠芬直到进了旅馆,才发现自己的腰疼得都弯不下去了。她脑子里反复寻思白天发生的事情,感到晓玲嫁实在太草率了,没想到关家是这么个德行,摊上这么个老公又摊上这么个婆婆,晓玲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啊!才26,又带个孩子。
想到这里,庄惠芬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并放出狠话:“老叶,如果咱晓玲将来有一点受委屈,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家的。”
“这关一禾啊,也是太大意了,老婆生孩子的事儿,怎么能不守在身边。”叶老师也对女婿不甚满意。
“大不了离婚!孩子我们养。”
“哪有你这样当妈的,劝自己女儿离婚。”叶老师觉得庄老师有点过了。
“我就是怕晓玲跟我遭一样的罪。”庄老师想起当年自己生孩子时叶老师苦守讲堂愣是没送自己上医院,也是一肚子委屈,末末了跟叶老师又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