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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爱的沮丧 (1)

来自西安的庄惠芬女士整个上午已经往北京打了不下十个电话,其实,这本该是个平静如常的清晨,退休教师老庄和老叶,应该在曲江附近遛个早,吃个饭,买个菜,看会报,做中饭……可直到沉寂在早晨六点被外甥女的越洋电话打断,庄老师这才从地球另一端得知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居然失恋了!是的,居然!

庄老师的第一反应是生气:王鹏鹏凭什么甩晓玲呢,王鹏鹏有哪里好呢,不过就是个死读书的——虽然之前庄老师一直认为王鹏鹏学历高有前途,但鉴于他和晓玲已经分手,庄老师便转而认为“他也没什么好”。

接着,是心疼,晓玲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这孩子,什么事都要自己抗。庄老师经历了人类情感上遭遇伤害事件的几个必经阶段,质疑、愤怒、伤感之类的过程。她不断的拨打女儿的电话,发现晓玲居然关机了。

虽然叶老师深知晓玲不会出什么事儿,但他也告慰不了心急火燎的老伴儿。叶老师研究了一辈子唐史,对中国古代女皇帝那段尤其门儿清,但他承认,自己不懂女人。他想引经据典安慰庄惠芬,但庄老师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一句陕西话就把叶老师的千言万语堵回去了:

“你再刨说话咧,你两个都肆哈怂!”这句话,翻译成白话,大意应该就是,你媳妇我已经真的怒了,赶紧闭嘴吧蠢货!

于是叶老师只好默默的闭了嘴。

其实庄老师这话也不尽然,至少,在叶晓玲前25年的人生字典里,“挫败”这个词,是作为附录,放在化学元素周期表、古中国地图后面的补遗词汇中的。哈怂,讲文艺一点,是他者的生活。只是,翻开叶晓玲的这部人生字典,你会发现,在化学元素周期表和古中国地图之前的正文部分,只有一页,写了一个等式:

复出+努力=结果+回报。

这个颠扑不破的励志信条,在叶晓玲25岁的生日当天,被击得粉碎:

北京的春天夜晚,四处洋溢生机勃勃的青草香与沙尘暴的土腥味。关于这个生日,晓玲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她先是给男友王鹏鹏发了短信:我今天要加班。然后打电话给自己团购的西餐厅定位,又直奔商场用半个月工资买了一块Emporio Armani男士手表,接着打车直奔男友的研究所。

晓玲天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既不让男友在经济上捉襟见肘,又可以给自己一个浪漫的生日:像千万个小学戴三道杠,初中到大学一路团支书的女孩一样,叶晓玲的人生充满了正统的成功。她西安古城大学教师子女里第一个会说话的,古城大学附属幼儿园唯一一个三岁就上台表演讲故事的,当年西安市文科高考前十,在人大读了金融保送研究生,毕业又直接考进了国内数一数二的投行丰盛证劵,一入职就被派到顺义出差,在郊区待了不到三个月因为表现突出被公司出名的女高管Mary张点名调回总部,从此过上了让无数普通人好奇的过劳死事件层出不穷的白骨精投行女的生活。

她马不停蹄的生活,白驹过隙的成功,时光荏苒不经意间成就伟大前程。如果说唯一的不如意,就是青梅竹马的男朋正度过人生中最穷丑矮的几年:研究生毕业直接上了博士,研究的是类似“假如人类在火星定居会遇到哪些社会问题”的纯理论问题。一开始,两个青年人都为晓玲找到一份薪资优渥的工作高兴。但很快,晓玲就发现,这种高兴是短暂的,女高男低的痛苦才是永恒而持续性的。

晓玲从研究所当着其他研究生的面打车接了男友直奔饭店,牛排红酒过后掏出了那块送给王鹏鹏的庆祝手表。她笑着说:“我想过个不一样的生日,所以,我送你一件我的生日礼物。”

王鹏鹏没有接那块手表,深深一口气,出乎晓玲意料的说:“咱们还是分手吧。”这一晚上的经历,给他的感受并非惊喜。穿着帆布鞋、牛仔裤的他,在身着职业套装的晓玲正对面,又默默的伸手把包里那瓶叠了一个月准备送给晓玲的川崎玫瑰又使劲往书包的深处塞了塞。

晓玲还在微笑着,她的情绪沉溺在送给恋人礼物的喜悦中:“啊?”

王鹏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无法承认是自尊心让他不肯再继续这场恋爱——那样也太不带种了。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我对你……没感觉了。”

晓玲愈发糊涂,同时有点愤怒:“你到底在说啥!”

铁了心的王鹏鹏却有种倔驴的强硬:“我跟你就好比是计算机语言里的1023和1024,看起来没啥区别,其实差着一个整。咱们俩不合适,还是分开吧。”

如果换做别的姑娘,可能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即便分了手也会电话短信EMAIL轰炸不断。但晓玲不同,这事儿对于她来说,好比复习了一个月英语,到考场上发现考的是非洲土著语,她愣在当场,都没想过跟监考老师疑议一下。

望着王鹏鹏蹬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叶晓玲崩溃了,她压根没有想到会有挽留那一说,就好像她从不撒谎、从不作弊、从不耍赖、从不允许自己对自己通融。在晓玲的世界里,分手怎么会是想要被挽留呢?否定怎么会等于肯定!她当然也没傻到相信对方是为自己好的鬼话。她坚信,王鹏鹏找到了别的女人或者仅仅是四舍五入的七年之痒提前到来,不然,为什么相爱六年半,只有今天,王鹏鹏提出分手。于是,那块手表,至今还静静的躺在晓玲抽屉里,每一秒都在嘲笑她青梅竹马的爱情。

这天晚上,晓玲在博客里写了这样一句话作为结束语:“扛过了高考、扛过了异地恋、扛过了时间,却终于抗不过现实。”没想到,这句话却正好被她远在美国的表姐看到,准确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还有十二个小时,晓玲将开始她噩梦般的人生。

第二天上班时,晓玲第一次向室友借了化妆品,照着网上的化妆教程,给自己哭肿的眼睛画了一个有点笨拙的妆。看着镜子里金刚鹦鹉一样的女孩,晓玲更加难过了:原来挥着翅膀的女孩,也分天使之翼、鱼翅、鸡翅,自己不过是个不会化妆也敢分手、挥舞着鸡翅就想一飞冲天的弃妇。原来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好好工作,二十七八岁跟王鹏鹏结婚,生孩子……如今,她只能45度角仰望天空等待下一个张王李赵。只是,即便总会遇到一个新的什么人,她还是忍不住一路哭到公司。

早晨七点半,办公楼还很冷清,晓玲尴尬的低头走过每一扇能反射倒影的玻璃门,尽量不去看自己化过妆的脸。作为一个投行新丁,晓玲的主要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协助senior上网搜集一些数据,这个工作有点像她研究生时写论文,只不过,她不负责写,她只负责资料汇总。之前,晓玲并不能说有多么喜欢这项繁琐的工作,可今天,她无比热爱,至少可以找借口躲在格子间一天不出来。她连纸巾都带好了,没准自己什么时候会哭呢。

晓玲酝酿好了情绪一头扎进办公室,眼泪挂在眼角的推开了门,再一个托马斯大回旋抽一下鼻子,把那滴眼泪生生憋了回去——自己的顶头上司Mary张此刻正一脸憔悴的坐在自己的工位前,看起来有点怒气冲冲的对着晓玲的电脑

“Mary!”晓玲紧张了,仿佛Mary张手里拿着是自己还没检查过的作业,她这才想起自己昨晚走的太匆忙,忘了关电脑。

没想到Mary张抬起头,看到晓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电脑出了点问题,看你的没关,就用了一下。不错,工作做得很认真,看来这一个礼拜适应期,你已经完全熟悉项目了,妆化得也……要不你等会去我办公室拿个卸妆液,你不化妆就挺好。今天跟甲方开会,你跟我去吧。”

Mary张站起来,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套装,好像是一夜没有回去:“我回家换个衣服,你自己打车过去。知道在哪吧?”

晓玲忙不迭的点头,侧开身让Mary从狭窄的通道上挤过去,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晓玲只觉得对方身上的香水后味很女人,Mary张对晓玲笑了笑:“还没吃早饭吧,等会先自己去吃个饭,不然扛不住。别忘了卸妆。”

那一颗酝酿好的眼泪,早在下眼睑结膜深处蒸发殆尽。晓玲匆忙找个镜子,里面的自己,已经彻底变成烟熏鹦鹉。看着这样的自己,晓玲笑了,眼泪又抑制不住的留下来。

Mary张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晓玲,轻轻叹了一口气,年轻多好啊,至少还有失去的勇气和重新开始的时间。她低头掏出手机,回短信给一个没有名字的号码:“我是不会放弃女儿抚养权的。”

晓玲并不知道,她分手的消息已经通过万能的网络、与远在美国的大表姐传到了古城西安。整个上午,她匆匆忙忙的开会,带着微笑应对各路人马,会议上,晓玲隐约觉得客户企业中的国有股权在转让时,没有按规范的流程走,存在一定瑕疵。但看看Mary,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着急。晓玲有点坐不住了,她瞬间团支部书记附体了,觉得既然Mary如此看重自己,那么自己也不能辜负她的信任。休息的时候,晓玲特意跟着Mary张去了厕所。厕所人不多,晓玲在洗手台磨叽到人都走完了,拦住Mary张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没想到Mary却一点都不吃惊:“这个我知道。”

“那……”见Mary没有接茬的意图,晓玲更加着急。

“这个项目我心里有数,转让过程比较复杂,仅凭企业介绍是不够的,咱们看到资料后再做讨论吧。“Mary洗完手,轻轻甩了甩,没想到,一滴水溅到了晓玲身上,Mary掏出纸巾帮她擦干净,半玩笑的说,“对不起啊,叶老师。”

晓玲有点尴尬,自己以为发现了问题,没想到,领导比自己先想了好几步棋。晓玲对着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神秘兮兮追过来指出一个别人早就知道的事情,会不会特别孩子气呢。晓玲沮丧的吹了吹自己的刘海,让领导喜欢自己,还真是难啊。

没想到会后,Mary张分配任务的时候,居然让晓玲来写招股书中董事、监事、高管与核心技术人员那节,也就是大家常说的“董高监”。晓玲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1023和1024的区别:写简历看似无关紧要的工作,对于投行来说却截然不同,项目报告作为一个严密的系统工作,只有有经验的人员才有撰写的资格,而晓玲,作为一个新人,居然得到了这样的认可。当然,这也意味着更多的奖金。这样看来,虽然笨拙,但Mary张也并没有讨厌自己。

这一天 ,过得真是风生水起。下午回到公司,晓玲草草扒拉两口饭,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调了离线,她在躲什么,她也不清楚,心里隐隐的期待王鹏鹏会打电话来,又有些怨念的认为对方既然这么绝情,就永远不要再联系好了。

也许是网络延迟,手机刚打开的三分钟,死一般的寂静。就在晓玲有点失落的时候,手机铃声大作。晓玲拿起了手机,二十多个未接来电,第一页全是表姐。正在晓玲准备回拨时,表姐的电话又打进来了,不无担忧的说:“晓玲,你可算开机了!我昨天看你博客了,别太难过了……另外 ,赶紧给你妈回个电话,她肯定要急死了。”

晓玲看了一下表,北京时间下午一点五十,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持着远在纽约的表姐凌晨一点还坚持不懈的给自己关机的手机打越洋电话,是八卦精神。晓玲懂了:表姐一定是看了自己深夜时发的微博,又告诉了自己老娘了。晓玲继续往后翻通讯记录,果然,后面几页的未接来电都是庄惠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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