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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葱岁月(2)  

空白格  ◎文/林培源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空白格,只需轻轻的一个手指,便恍若隔世。

—题记

一 单行道

在这个冬季即将到来的时候,苏河对自己说,要冷暖自知。生命置身于冰冷的洞窟,回望来时的旅途,竟会感到无所适从。整整一个漫长的夏天。离别,以及因此带来的思念,藤蔓般纠缠不清。熟悉的风景熟悉的脸孔消逝在凤凰花摇曳的午后,消失在毕业照上微微皱起的眉头。

一早起来,苏河发现玻璃窗上蒙上了水雾,趴在上面用手写字,竟然习惯性地写下他的名字。

简—夏。

青涩年月里念念不忘的名字。在相隔了一个夏季之后,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没有穿拖鞋,苏河赤着双脚踩在地板上,冰冷紧贴着脚心,然后直达心脏。苏河愣在窗前,冬天的气息已经铺天盖地了。在这个南国城市里,季节的容颜虽没有浓妆艳抹,却在该来的时候肆无忌惮。

室友还在睡,苏河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冷空气扑面而来,还穿着睡衣,于是又回来套了件毛衫。

只要被温暖包围,即使身处冰天雪地,亦能感到来自生命深处的力量。支撑着你走过泥沼,泅渡彼岸。

大学时光过得清澈而透明。节奏像是电影的慢镜头。苏河骑着她的淑女车慢行在单行道上,嘴里哼着范玮琪的《启程》,歌里唱,想到达明天,现在就要启程。

高三年月,每晚都会听着MP3入睡,尤其喜欢范范,仿佛她的音乐已经成了罂粟,摇曳在黑暗的夜里,妩媚而妖娆,让人欲罢不能。

视线里的风景在后退,属于苏河的回忆亦一帧帧倒数。

那时候的简夏,也应该是如此澄澈的模样吧,像是辽阔草原上蓝色的河流,弯弯曲曲绕过苏河的时光,流向无尽的岁月深处。苏河每天抱着一本高考物理金题集昏天黑地,心已经被压榨得只剩下小小的一瓣。喝浓浓的雀巢咖啡延迟睡眠,却依然在隔天醒来后假装精神抖擞。

简夏坐她旁边,并非多么帅气的男生,有些冷峻,想象中应该是一块孤傲的橡胶,不像石头那样僵硬,但并不容易接近,反弹所有,拒人千里。而直到了解之后,才发现其实不然。他也会和一帮男生躲在教室的角落里探讨尺度游走的话题,全然不顾及班里女生的感受。仿佛时间久了,他们已经忽略了,班里还有女生的存在。但并非吊儿郎当的人,聊的东西不过作为苦闷高三的调剂罢了,还是会静静地托着下巴听课。听到有疑惑的地方,眉毛紧蹙。

他总会在苏河喝咖啡的时候劝诫道,咖啡喝多不好。而苏河竟然真的从那以后便戒掉咖啡,喝起了苦涩的普洱茶或者铁观音。苏河在课上静静地观看他的侧脸。阳光透过窗外的木兰树斜斜照射进来,仔细看还可以看到脸上绒毛的轮廓。

细致的,微妙的,关于喜欢的,那个人。

对高考的概念,依然停留在“黑色六月”和“地狱里仰望天堂”,期待,而又惶恐,总是大义凛然地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却又在每一次得知模拟成绩后陷入悲观绝望。如此往复,每一次心都被悬空,摇摇欲坠。

苏河高三时候喜欢的一个作者说,即使仰望天堂,也要找一个酷一点的姿势。这句话似乎也成了无力抵抗时候的措辞。而当所有的时光过滤之后,高中岁月抛给苏河的,除了简夏,还是简夏。

回忆停留在那个燥热而动荡不安的夏天。聚散离别,安之若素,苏河总是这样自我慰藉。希冀生命朝着更加顺畅的方向迈进。至今,苏河的钱包里唯一的一张相片,便是她和简夏的合照。苏河依然记得,拿到照片那天如获至宝的心情,兴奋,无法入眠。

像一个标签,贴着“喜欢”和“纪念”,被苏河将合照过了胶,小心翼翼地珍藏。

二 双行道

高校辩论会,苏河举着牌子站在校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选手们。原先并不知晓来的是哪个学校,只是暂时代替同学,不安分地高举着牌子,领队的老师不断强调,微笑,保持微笑。

于是她无奈地露出笑容站了一个上午,面部肌肉快要僵硬的时候,苏河看到了记忆中无比熟悉的那张脸。他看到简夏从长途客车里走下来。于是表情被定格在尴尬之中。内心之欣喜远大过任何情绪。苏河想逃,然而脚却像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画面紧接着出现的是简夏的诧异。简夏隔着大门叫苏河的名字,仿佛高中时候,他站在宿舍楼下的呼喊,苏河,苏河……

愣了几秒之后,终于还是走了过去。许久不见,简夏依然还是那样阳光的少年,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

简夏说,原想来了之后再联系你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哦,是吗?我也是代朋友过来接人。

尽管面露微笑,却依旧无法克制内心的失落。是借口,还是事实。不得而知。

三 单行道

分隔两地,甘愿当牛郎和织女。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来安慰自己。也在想起过往岁月时候心酸,像被无形的针扎过,锥心泣血。好多次在手机里按下长长的一段话,却在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按了删除。写了很多信,都原封不动地躺在抽屉里。好像刻意去遗忘。

然而,没有遗,何以忘?

还是会兴奋地拿出钱包里的合照,对别人说,是我男友,在同济大学呢。一脸的扬扬得意。在别人的“啧啧”和“这么厉害”的称赞中满足虚荣心。却在转身之后满腔心酸。

—是我男友。看不出是过去时,现在时,还是将来时。

简夏,为什么这么久了,我还是无法释怀。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好像你依然是一如既往喜欢着我的那个男生,好像我依然是那个傻傻喜欢着你的女生,好像我们依然在漫长得不会结束的盛夏相濡以沫。一切,冗长得像仲夏夜之梦。

而,梦终究是会醒来的。

依然会在惊醒之后,陷入恍惚之中。眼里所见的光影世界,被无限切割。

教室旁边的走廊,是自习喜欢去的地方。摆着桌椅背靠教室。楼下是高大的木兰树。晚风轻送,馨香扑鼻。经年之后,苏河骑着车经过宿舍楼下,飘来的木兰香也曾这样突袭了她的嗅觉。

物理班的女生本就少之又少。苏河在这样一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班级里,苟延残喘。是的,苟延残喘,像一只潜入题海中的鸭子,呼吸困难的时候抬头浮出水面。尽管是燥热的夏天,寒意依然来袭。

在高中的最后时光里,总有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见缝插针。同学间,也仿佛同处战线而走得更近。

简夏是在升入高三后才来到苏河班里的,重点高中里的重点班,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而简夏的出现好像是一缕清风,吹散了凝固的空气。

教室中间有三行桌子是并排一起的,所以不管怎么换座位,简夏总是在苏河的旁边,左倾45°,恰到好处的距离。

虽然在物理班,但苏河却从来没有失却对文字的喜爱。依然会忙里偷闲看上自己喜欢的文字,亦舒的,张小娴的,又或者是林清玄的。她喜欢这种能过滤心灵的文字,轻盈的,直上云霄的空灵。看到有感触的地方会拿出笔记本摘抄一段,反复默念。没有想到,这也成了以后写应试作文的一个素材。

语文老师在课上念她的习作,台下静默一片,而后是热烈的掌声。

关于“没想到理科班的女生也有这么好的文笔”和“她以前一定不打算选理科的吧”,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苏河转过头,便可以看到简夏嘴角扬起的微笑,是在听完自己的文字后,发自内心的,真挚的微笑。

以后的每次作文,苏河更加用心。只是因为,苏河喜欢他的笑,灿若樱花。

后来终于被窥探到作文好的原因,许多人争着借她的摘抄本。每次她都微笑着摇头说,被别人先借了,不好意思哦。

而真正想说的是,我借给了简夏。

也是在走廊上,傍晚,夕照将教室染上橘色的光。埋头在题海中。耳边突然响起了男生的声音,苏河,苏河,把你那个本子借我好吗?

意想不到,突如其来。苏河有些反应不过来。

啊……什么本子?

就是你抄作文素材的那个。

哦,等等,我拿给你。

露出美好的微笑。走廊上四目相接的瞬间,苏河听到花开的声音。

以后有了更多的接触。苏河也渐渐注意到男生的某些习惯。比如他总是在晨读铃声敲响的时候才步入教室,一边落座一边啃着面包,被老师说了好几次,依旧不知悔改;比如他会在解不开题目的时候不停地跺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感受;比如他会在喝完355ml的可口可乐后对着教室后的垃圾篓练习投篮……

是有些不羁的男生。每次下课之后,他的身影都是第一个消失的。苏河站在走廊上,可以清晰地看见篮球场上他奔跑跳跃的身影。

苏河问他,你就那么喜欢篮球?

简夏说,不是我喜欢,而是,我不想让自己压抑。

而更加深层的原因是什么,他也没有说,苏河不便再问。

毕业之后,苏河尽量不去回想有关过去的种种片段。回忆是件奢侈的事情。她逃开了高中同学的聚会,逃开了高考过后的毕业典礼,没有加入班里的QQ群,不想得知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像水莲,兀自开放,兀自美好。

而有些事情,终究是逃不过的。比如,回忆。

但回忆终究只是单行道,只能朝着某一个方向前进,没有回头的余地。

四 双行道

曾有一段时间,苏河把MP3里的范玮琪换成了齐秦。那段时间,流行的是周杰伦的《依然范特西》,或者梁静茹的《亲亲》。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喜欢无关流行,这是苏河长久以来坚持的任性。从来就不是追逐流行的人。任凭身边的潮流滚滚流过,也只取一瓢饮。

反复听着的,是那首《火柴天堂》。仿佛在黑暗的高三岁月里获得了一线曙光。一丝丝温暖,都足以抵御严寒。

喜欢《火柴天堂》,源于生日那晚。十八岁生日,苏河对自己说,要学会长大。同伴们送来礼物,而最让她喜欢的是简夏送的火柴。装在圆筒里,十厘米长的那种。Made in HongKong.

那晚一群人在夜修还剩一个钟头的时候便光明正大地走了出来。在五楼的天台,铺了报纸,围坐一起。

还是冷空气肆无忌惮的季节。离冬至还有大半月,但已经冷得不像话了。女伴给她提来蛋糕。天台上风很大,于是男生们拉开外套的拉链,将衣服拉开来,和女生围成一圈。试图挡住冷风。苏河看着这群可爱的朋友,深感幸福。蜡烛插好的时候,女伴惊呼了一句,糟了,我忘拿火柴了!

苏河说,那怎么办?

大家面面相觑,片刻后,简夏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礼品盒。

本想等会儿再送你的,看来它派上用场了。简夏看着苏河说。隔着大半个天台,教室里的灯光映照在简夏的脸上。暗淡的,模糊的,都将那一刻的他衬托得异常好看。

在别人面前拆礼物尽管不太符合我们中国人含蓄委婉的习惯,但毕竟迫不得已。在众人充满期许的静默中,礼品盒被苏河小心翼翼地拆开。

是火柴天堂哎。

有男生夺过来细看,惊呼道,哇塞,香港制造。

接着便是众人的起哄,虽然隔着大半个阳台,可声音还是传到了教室里。有老师怒气冲冲地过来,一见这场面,竟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你们转移阵地,到操场去吧”便离开了。

老师走后,大家开始收拾东西。

都怪你,女生责怪那个高声大呼的男生。

我……我怎么了,不过是真情流露控制不住罢了。说完摸了摸头掩饰尴尬,大伙笑了起来。

苏河抬起头,目光刚好和简夏碰撞。彼此微笑着点头。心照不宣。

至今,苏河依然记得,操场上摇曳的光亮。彼此点燃火柴,慢慢燃烧,在寒风中取暖。那样的场面极其温馨。虽然逃了夜修,但苏河并没有愧疚的意思,能够在高三岁月过上如此刻骨铭心的一个生日,亦是巨大的福祉。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根火柴,像接力般,一根一根点燃。简夏将手掌围成圈,罩着苏河划火柴的手。蜡烛点亮了,苏河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贪心地为自己许了两个愿望。

一个关于学业,另一个,则关于爱情。

五 单行道

高三不言爱。这是苏河给自己许下的规定,不敢逾越半步。始终游离在边缘,像蜻蜓点水,适可而止。

孤单无助的时候,渴望有人陪伴。难过想哭的时候,渴望有一个肩膀。

但始终也只是“渴望”罢了。并不曾想,自己也会身陷囹圄,被终身禁锢。

如今,身在大学,看着别人成双成对,竟也会感到嫉妒,以及微微的心酸。有时候夜里做梦,会梦见简夏,梦见他的微笑,梦见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苏河,我可以借你的那个本子吗?

单行道是一个人的记忆,双行道是两个人的交集,而我注定只能是单行道上踽踽独行的蚂蚁。

但又能怎样呢?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也不是自己想要就可以得到的。苏河总是安慰自己,缘分未到,所以顺其自然好了。依然一个人行走在树木丰茂的校园小道上,看着别人分分合合,喜怒哀乐,独自品尝。

那天路过学校里的人工湖,看到湖边一对情侣抱着坐在湖边,男生给女生唱歌,是罗文裕的《爱情漫游》,男生的声音有点嘶哑,却不失磁性,他唱道:

我和你一前一后一左一右

在爱情漫游

……

苏河一下子就被歌声吸引住了,她停下来,转过头,却看到他们旁若无人地拥吻。

有落叶飘落,白桦树的叶子。背景是昏黄的路灯,竟也生出几分浪漫。倘若平时,苏河一定会假装没有看到,然后疾步离开。然而这次,苏河却像是一个患了偷窥癖的孩子。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被察觉。女生拉过男生,回过头看了一眼,然后相拥着离开。

夜风很大,吹着路边的植物沙沙作响。路面积满了萧瑟的落叶。踩过的时候会发出细微的声音。

在长长的林荫道上,苏河听到女生说—

不。知。羞。耻。

声音一字一顿,似乎含着极大的愤怒和厌恶。

她突然难过得想哭,鼻子微酸,拼命想要忍住,最终还是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凛冽地,大声地,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

又是回忆,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讨厌却又躲不开的回忆。

那个时候的苏河和简夏,常常在放学后搬着桌椅在走廊上写试卷做作业。彼此间的交谈从原来的“你写到哪一页了”逐渐变成“休息一下吧”,再到“我们去吃饭吧”。至于如何变得无话不说,已经记不清楚了。也曾在走廊上迎着夏季的微风长时间地聊天,直到夜修的钟声响起,才彼此对望,然后一前一后走入教室。

彼此都是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份介于友谊和爱情之间的情感。内心被茁壮成长起来的蕨类植物覆盖。有阳光偶尔照射进来,温暖心底的黯然角落,然后一闪而过。生命继续被沉淀在寒冷之中。苏河那时候经常失眠,而一旦进入睡眠,她总会做梦。梦里是冰冷的海水,生之所系被层层叠叠的盐水包围。脚底是滚烫的岩浆涌流,一半冰山,一半火焰。

原先说好的,只做朋友,然而,心里空虚的时候,便会产生幻觉。那一次她感冒,请假在宿舍休息,头晕,天旋地转。没有人安慰。或许大家都已经被繁重的学业所困,缺席不过是别人口中“今天感冒了明天就会来的”这样轻描淡写的话语。

想哭,却怕浸湿了枕头。捏着鼻子饮下苦涩的凉茶和同样苦涩的药片。鼻腔里涌起苦味,接着胸腔里仿佛波涛涌动。忍不住跑到洗手间里,吐得一塌糊涂。

手机震动了起来,本不想理会,却在拿起手机的时候看到屏幕上显示的“简夏”。惊喜,诧异,手忙脚乱漱了口,擦干唇边的水,然后接起电话。

—喂。

—好点儿没有?

—刚吃了药,好多了。

而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但终究没有问出口,雪中送炭的问候已经足够温暖即将崩溃的心。挂了电话之后,她蹲坐在宿舍的地板上,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哭了起来。

是幸福,抑或控制不住的伤感。不得而知。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多年后所记得的,仍然是那句—

好点儿没有?

心理防线或许就是这么一寸一寸被击溃的,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终究还是陷入了所谓的爱恋里面。无止境地坠落。在高三那样兵荒马乱的年月,两个弃甲倒戈的士兵,逆流而上,英勇而顽强。经年之后,再次相逢,简夏说,那个时候的我们真的像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还兀自得意乐此不疲。

彼此的成绩并没有直线下滑的迹象,依旧保持着良好的态势在成绩排名单上雄居榜首。填志愿的时候,简夏说,我们填相同的学校吧。苏河说,好。于是便有了相同的奋斗目标。能够相互扶持着,便是最大的幸福。从最先走廊上胆战心惊地牵手,到后来躲在教学楼的黑暗角落里接吻。这期间的跳跃性让苏河每次回想时心有余悸。说不准哪一天某个老师跳出来揪着他们上教导处。但总归是无稽的担忧。

爱情朝着彼此渴念的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六 双行道

第一次去简夏的家里,开门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妇人。客厅里坐着一个男人,低头看《南方日报》。

苏河打招呼:叔叔阿姨好。像个害羞的孩子,声音有些不自然。

简夏母亲热情地打招呼:是同学呀?欢迎欢迎,哟,快穿上拖鞋。

然后就弯下腰拿出一双拖鞋给苏河换上。

而男人却只是抬起头,面带微笑。

记忆中就是这么美好而漫长的夏天。在简夏的书房里,窗外婆娑的香樟树影,阳光穿透树叶稀稀拉拉地照射进来,照在简夏好看的侧脸,照在彼此紧紧相偎的心扉。锁紧了门,背靠背然后大声背诵起文言文,记忆最深刻的是林觉民的《与妻书》。

经年之后,苏河试图背诵那些曾经熟烂于心的泣血字句,竟然空白一片。唯一记得的,只是那句:

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

那时候并不理解如此深刻复杂的感情,总人云亦云地以“真情流露入木三分”这样的字句来评价。而现在,分离两地,竟也会刻骨铭心。

苏河曾问简夏,那个,是你爸爸吗?

简夏摇摇头说,是我叔叔。

苏河的眼里透露出的是惊讶和疑虑,而在往后更加深入的对话中,渐渐窥探出了,属于简夏的,隐秘而心酸的身世。

简夏的童年搁浅在县医院冰冷寂寥的长廊上。母亲的失声痛哭以及亲友们阴郁的表情,医生的那句“病人抢救无效……我们已经尽力了”,像是钻子一样钻进小小少年的心里。血管破裂,听到轰鸣的声音。

简夏父亲死于车祸。颅骨大面积出血。

那是五岁的记忆。它们被压盖在厚厚的时光落叶之下,经不起任何撩拨。曾有一段时间,简夏因为看不到父亲而苦恼,整日整日坐在木质楼梯口,望着父亲每天都会出现的方向,但始终没有,什么都没有。木质楼梯静默一片,皮鞋踏过的声音只是回荡在虚无里。撕心裂肺,不依不饶,也曾被母亲扇耳光。但愤怒过后,母亲总是抱着他。孩子,我对不住你……

泪流满面。

单亲家庭的苦涩,唯有冷暖自知。

母亲带着他,相依为命。直到叔叔来到他家,这个温和的男人抱起简夏,望着母亲说,如果不介意,搬来跟我住吧,毕竟母子二人,也不容易。

那时候叔叔刚离婚,孩子没有选择跟他。一个人独占空旷奢华的别墅,竟也是凄冷而惶惑。顶住街坊邻里的流言飞语,彼此之间相敬如宾。这些,都是简夏看在眼里的,关于亲情,可贵而又温润的片段。它们充斥着简夏幼小单薄的胸膛,支撑他一日一日长大。

如今也是眉目清秀的少年,有着别人所不易察觉的隐忍和如有若无的忧伤。悲伤释放,是在篮球场的水泥地。苏河印象极为深刻的,便是篮球场上跳跃奔跑,似乎要把生命的力量全部耗尽的少年。

七 单行道

高中时代的爱情,如果可以称之为爱情的话,一定是纯真而美好的,就像纯度最高的水晶石接近没有瑕疵的表面。苏河每每回想起的,都是那些温暖而体贴的片段,像一圈绕不开的雾霭,迎面扑来。

南方沿海城市。太平洋海面上强烈的热带气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记得台风“珍珠”袭来的时候,学校还在上课,全校封锁,待在宿舍里不准出来。风呼呼地刮着,食堂屋顶的铁皮哗哗作响。木棉树被风吹倒,枝丫紊乱。楼下已经积满了没膝盖的水。从楼上望下去,是整片整片浑浊的汪洋。

校方严禁学生进出校门。至今苏河也不明白,简夏是如何逃过学校的监视到外面去的。那时候苏河患了严重的感冒。躺在宿舍冰冷的铁床上。意识模糊一片。

而当所有时光过滤之后,苏河所记得的,仍然是简夏在她们宿舍楼下扯着嗓子喊她名字的情景。

苏河,苏河—

声音被更加喧嚣的风雨声淹没,然而却丝丝入扣地钻进苏河的耳膜里。迷迷糊糊中,她爬起来,趴在窗户上向下望去,眼之所见,是被雨水淋得精透的落魄少年。她朝他招手,他抬起头,尽管头发凌乱,但眼神清澈。裤管湿透了,唯有怀里的鱼头汤还完好。直到宿管阿姨嚷着“台风天你找死啊”冲出来的时候,他才不依不饶地离开。

他让宿管阿姨把保温瓶转交给苏河。经年之后,苏河在大学的某个午后,想起这些片段。心里是满满的温暖。像是那天清香扑鼻的鱼头汤。

如果把所有关于简夏对她的好排成队伍的话,一定可以绕地球几周。它们满满当当地排列在苏河的生命里,挥之不去。

但美好的回忆终究是徒劳。如果非要给回忆加一个后缀,那一定是“悲伤”、“绝望”以及因此带来的种种后遗症。

时间被静止在五月。静止在高考近在咫尺的最后时光,空气像是紧绷着的、随时可能断裂的弦。

一连几天,简夏都没有来上学。问班主任,也只是“生病了在家休养”这样不攻自破的理由。苏河是知道简夏的性格的,即使生病,他也会告诉自己一声,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简夏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坐立不安,以及深深的绝望。这些都不足以形容苏河当时的心情。

而当所有真相昭然若揭的时候,留给苏河的,是比世界末日更加黑暗的结局。

高中年月最后一次见到简夏,是在拘留所里。少年凌乱的眼神,沉默不语。没有比这更加让人喘不过气的场景。

一切缘由,在于发现母亲和叔叔之间见不得人的勾当之后。愤怒,被欺骗了十三年之久。一气之下,他拿起酒瓶砸向那个曾经温暖自己生命的男人。

母亲抱着他痛哭流涕。时间仿佛退回了五岁那年。母亲抱着他,一遍一遍地喊:孩子,我对不住你……

小时候,面对母亲的哭诉,他可以轻易就原谅。可是长大后,即使是半点欺骗和谎言,也无法容忍。

简夏被刑事拘留,亦无心思继续参加高考了。汩汩流淌的河流被拦腰截断,绕不开的礁石和沙土抵住了向前的欲望。

苏河不敢去想象,简夏怎样残忍地报复叔叔。他害怕暴力,害怕血腥,害怕种种的穷凶极恶。这些仿佛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画面,真实地发生在心爱的那个人身上。掷地有声,铿锵作响。

—简夏,你这又是何苦呢?

那些没有简夏陪伴的时光,苏河把自己淹没在铺天盖地的习题里。剩余的那些未竟的路途,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坚强地走下去。日渐麻木,以为忙碌就可以剔除纷扰的思绪。可是,依然有什么—

依然有什么是难以抹去的。

不管是一起走过的时光,还是拘留所里简夏落魄的眼神和哭泣的样子。少年留给她的一帧影像被装裱完好,悬挂在心房。风吹过,经幡一般呜呜作响。

从此逃离了有关他的种种记忆。连毕业典礼也没有去,推掉同学聚会,拒绝谈论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不是不想得知,只怕柔弱的心脏无法承受盛大的悲伤。如此干脆而决绝。

曾经约定。一起考南方的这所知名大学,然而,诺言终究成了风中翻飞的纸屑。而后恋恋不舍地离开故地,拖着行李箱来到陌生的城市里。眼之所见是繁华的夜灯,但在苏河看来,没有简夏的城市,只是一片荒芜的草原罢了。

彼此的生命轨道被错开。简夏复读了一年。这个老师眼中的尖子生,竟然走上了复读的道路。期间承受何种舆论压力以及因此带来的纷扰,可想而知。

八 双行道

期间并不是完全失去联系。手机号码依然可以倒背如流,只是短信上的内容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客气。每每发了短信,开头无非是客套的“最近过得如何”又或者“最近还忙吗”。你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微妙而难以捉摸。只是隔了一个夏季,隔着一些难以启齿的变迁,便恍若天涯。

苏河也不明白,彼此之间为何会变得如此陌生。仿佛久违的故人。

就好像,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空白格,只需轻轻的一个手指,便恍若隔世。

得知简夏考上同济大学,是在大一的暑假,电话里简夏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喜事。可他怎么知道,苏河已经泣不成声了。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为他高兴,也为他伤心。被巨大的阴霾笼罩过后,简夏依然是自己所欣赏的那个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少年。尊严以及坚持不懈,这一切需要用多大的寂寞和苦涩来交换。

苏河懂的,她永远都懂。

记忆在此刻发生了如此精准的重叠。想要抽离的那些画面,硬生生地被摆放在苏河面前,容不得假设,容不得不去相信。久别重逢,另外想要抽离却抽离不了的画面是—

简夏从车上下来。苏河想要跑过去打招呼,却发现简夏拉住了另一个女生的手。

眉宇之间透露出来的亲昵,已经不言而喻。

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另一个,化着淡淡的妆,小鸟依人的样子。对比自己的素面朝天,苏河感到无所适从。

他身边的女生,静观两个人的举动。并没有感到意外。依然是甜甜的微笑,露出好看的酒窝……

简夏说,苏河,好久不见。这是我女朋友,安然。

—这是我女朋友,安然。

苏河在心底重复了一遍。惊异的是眼前所见的男生,已非记忆中的青涩少年,他可以如此大方地对别人说—

这是我女朋友,安然。

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再是我,为什么不再是我呢?

辩论赛只有一天的时间。但简夏和安然却在此逗留了三天。辩论赛那天,苏河惊诧于简夏的唇枪舌战,已全然不同于高中时代的那个简夏了。简夏一辩,安然二辩。两个人的配合,竟也是如此默契。苏河坐在观众席上,为他喝彩,也为她。

心里的某些坚固的冰块开始慢慢融化。或许,应该轮到自己离开。对简夏放手,其实也就是对自己放手吧。

简夏,谢谢你。这个冬季,毕竟还没有寒冷彻骨。我毕竟,还裹在温暖的外表下面。

剩下的那两天,他俩去周游城市。苏河说,我给你们当导游吧。要玩得开心。离别前夕,他们绕着学校的人工湖一遍一遍地走,就像是高中时代。彼此有着说不完的话。谈了彼此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记忆的空白被一帧一帧填满。中断了许久的时光被缝补,链接。拼凑成为完整无缺的画面。

送别那天,是在火车站。轰隆隆的火车开动之后,苏河站在站台上向他挥手。隔着车窗,她看到简夏晃晃悠悠的侧脸逐渐远离,铁轨延伸。仿佛溯流而上的旧时光。

直到火车已经消失成为一个黑点,苏河才拿出钱包,抽出那张唯一的合照,良久地凝视了起来。照片上的简夏还是那样笑容澄澈的少年。阳光下向日葵般茁壮成长。

而所谓的真相却是—

直到上大学,苏河才想起,身上竟然没有任何有关他的照片。在房间里疯狂地翻找,但除了他送的笔记本以及种种的小礼物,并没有任何一张属于简夏的照片。那张合照,是她从班长那里要来的,去年秋游留下的影像。用电脑合成。拼凑出两个人相依相偎的甜蜜。

但此刻,苏河却几乎是不假思索,便随手将它撕成了碎片,然后撒向辽阔而高远的天空。

碎片自高空飘落下来,洋洋洒洒。记忆里那个小心翼翼向她借抄摘本的少年,那个送给她火柴天堂的少年,那个为了她冒着狂风暴雨去买汤的少年,那个一时冲动犯下错误的少年,那个坚强隐忍从没有失却尊严的少年,在那一瞬间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激荡着,一路喧嚣,轰然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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