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王阳明的杀手锏
王阳明的心学一传十十传百,在通讯不发达的明朝,很难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惊人传递速度。很快,他的心学震惊了州府,思州知州派人前来问责。这也不怨人家知州大人,老王来到龙场驿也没跟人家打招呼,大剌剌地上任了。其实这也没什么,龙场驿破败不堪,在那儿工作,等于与魔共舞,能不能活着还得两说。知州大人知道你来了,万一你死了,还得派人去埋你,所以假装不知道。可是老王搞出了动静,那些土著当地人不遵纪守法,经常搞恐怖行动,在积怨很深、言语不通的前提下竟然被王阳明训练得服服帖帖的,哪个长官见了都有气,对当地衙门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知州的人来时,老王正在龙冈书院讲心学,书院里的听众挨肩接踵的,人满为患。来者相当嚣张,一进屋大喊道:“哪个是驿丞王守仁?滚出来!”
人群中闪出一条道,讲堂上老王岿然不动,淡淡地说:“我就是!”“在此干了三年,竟然不去州府报到,成何体统?跟我们走一趟。”
来者一点不客气冲上来要绑人。他们似乎忽略了听众们的情绪,要知道座下听众夷人居多,还有相当一批中土的罪犯,总之一句话,他们都是亡命徒。在人家地盘上闹事,等于找死。王阳明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你动一下试试?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蜂拥而上,对着来者也不客气,打得鼻口蹿血,狼狈逃回。
老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帮人回去一渲染狠狠地告他黑状,事态将难以控制。反过来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修炼到心学最高境界,死都不怕,人生还有什么可怕的?另外,以老王的政治觉悟来判断,这件事思州知州应该不会有大动作。因为这件事的背后是——民族矛盾!最难解决,也最不好解决,哪个当官的都不敢碰这个暗礁,碰上了,乌纱不保。
思州派来的人被打了屁股,哭爹喊娘地跑到了州府告状,哪是打屁股,分明是打知州的脸。思州知州大怒,要给王阳明来点颜色看看。武的不行,只能动文的,看来王阳明没那么简单,还得跟他斗智斗勇,按察副使毛应奎出马。像这种监察机关人员,基本可以与地方大员平起平坐,无论多大官员,在人家面前气焰总矮那么一分。官大一级压死人,按察副使出马,够王阳明喝一壶的。
毛大人感觉这趟没白去,见到了野蛮人的精神领袖王阳明,本想骂他两句,没想到三言两语之下,他完全处于下风,深深地被王阳明的人格魅力和学问打动了。于是,毛应奎就和王阳明掏了心窝子: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你得罪地方长官是福是祸自己掂量掂量吧!这件事要摆平也简单,知州大人无非颜面过不去,给他个台阶下即可,最后给老王指了一条明路——写道歉信!道歉信、忏悔书官场常用,它是一种避祸的手段,没人追究那东西是不是发自你的内心深处,就好比发誓一样,等于没说。
老王满口答应了,把毛大人打发走了!毛大人乐呵呵地打道回府,论地缘他们还算老乡,虽然隔得挺远。王阳明也没有传说中行事怪异,为人差劲,死木头疙瘩一块,挺好说话的。在官场里混了半辈子,这点觉悟应该有的。过了几天,毛大人收到了王阳明的来信,打开一看,吓了一跳。
老王在信上说:
毛大人,您让我去给知州大人道歉,如果不是你把我当兄弟看,绝不会给我指这条明路,深表感谢。磕头道歉乃本朝的规矩,那都无所谓,但是每个人都有原则。当年,我因上疏得罪刘瑾,都没有给他道歉,那是因坚守了我的原则,我做得对,如今也一样。是知州大人派人辱我在先,群情激愤在后,我没有去煽动任何人,所以想不出给知州大人道歉的理由。该磕头却不磕头那是错误,不该道歉而道歉,那是自取其辱。我在这里,与瘴疠蛊毒为伴,魑魅魍魉为友,每天都面临死亡。倘若太守欲要加害于我,我只当瘴疠毒虫罢了。生死我已然勘破,性命我都不在乎,我岂能因此而动吾心哉!
毛应奎看完了顿时无语,想不到王阳明居然来了这么一封信。毛大人把信原封不动地拿给了思州知州。知州大人读后,顿觉汗颜,太惭愧了。仔细想想真犯不上,知州官阶五品,是地方一大官,跟一个不入流的驿丞较什么劲呢?
了不得了!经过此事,王阳明名声更响,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儿全过来听讲。当地很多衙门高官希望能请王阳明吃顿饭,对于心学有听懂的,有感兴趣的,有附庸风雅的,总之老王火了,一夜之间,爆红西南。学术界人士能够走红,全在他的学识修养和人格魅力。上过百家讲坛的学者教授很多,真正能被公众接受认可的,也就那么几个。
人怕出名猪怕壮,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每天跟赶集似的,人仰马翻,挨肩接踵,你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盛况。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读书是个苦差事,要走捷径就是听高人给你讲一讲说一说。兴许你很久没有想明白的事,会在高人的指点下,豁然贯通。
水西宣慰使闻听王阳明大名,敲锣打鼓地送米送肉送金银,热情洋溢,还派人伺候王阳明。老王一口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他是被贬之人承受不起。金银钱财这里用不上,大米猪肉留下。就这样,那位官老爷对老王非常照顾,三番四次后老王发现不对劲。水西宣慰使对心学不感兴趣,他们不沾亲带故,以往没什么交集,就算对他特崇拜,也不能像祖宗似的供着,殷勤献得太过分。老王脑瓜子一转悠,但凡这种情况定然有事相求。先吃猪肉,等他自己说。
吃人家嘴软,老王不吱声,你舍得送,我就有勇气吃,不吃白不吃。终于有一天水西宣慰使说出了他的意思。老王一听,头皮发麻,这家伙胆子太大了,这个也敢干?水西宣慰司境内有多处驿站,诸如金鸡驿、奢香驿、谷里驿,跟龙场驿差不多,年久失修,不怎么用了。但这几处驿站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居于要冲。水西宣慰使瞅着心烦,多好的一块地方,弄几所破房子往那里一戳,浪费资源。于是他想把驿站撤掉,合理利用资源!心里没谱儿才来问老王。这位兄台很猛,他的想法早了毛羽健很多年。
王阳明哑然失笑,什么叫异想天开,说的是他啊!老王当即修书一封,明确指出:你有裁撤驿站的想法非常危险。太祖留下的东西必有它存在的意义。破坏了国家交通大动脉,谁能担当得起?当今天子都不敢提的事儿,你居然敢提?正所谓跟阎王爷耍大刀——嫌命太长了吧你!
水西宣慰使见信后,惊得一身冷汗,若不是老王提醒,今日岂能苟活于此?赶紧派人拉着大米猪肉亲自赶往龙场驿,听老王讲心学,成了他的学生。多掌握点文化知识没啥不好,至少知道哪儿深哪儿浅。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还是水西宣慰使那儿。他管辖之内,一姓宋的酋长手下人造反了,领头的叫阿贾、阿札,声势不算浩大,可是对宋酋长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和社会产业破坏。宋酋长几次向水西宣慰使求救,这位老哥热情招待,答应得挺好,就是不发兵平叛,跟他急?急不得!没辙了,宋酋长黯然回去独自支撑。这件事被王阳明知道了,老王被气得不行,这官怎么让他当的?脑子里进土了,政治素养如此低下。王阳明当即给他写了一封信。自从悟道之后,老王写信的功夫与日俱增,水平相当高明。
水西宣慰使接到王先生来信,打开一看,同上次一样,又惊了一身冷汗,赶紧发兵平乱,没几天,平定了。
王阳明写的是什么内容,这么神奇?其实很简单,老王提醒他说叛乱是在你地盘发生的,谁都看出来你懒得管,如果任由发展事态严重了,把你地盘搞得天翻地覆,届时朝廷怪罪下来,你难辞其咎。轻则乌纱不保,重则身首异处。生活中有些人喜欢钻牛角尖,明明很简单的道理,如同驴拉磨,就绕不开那个圈。
经过几件事,官方认为王阳明确实是难得的人才。这样的能人让他当个驿丞,高射炮打蚊子太可惜了。
正德四年(1509年),贵州提学副使席书深入到龙冈书院,前来视察。王阳明的春天来了!
束脩之礼,文化一点一点没了
席书,弘治三年(1490年)进士,三甲一百一十二人,全国第二百零五名,与刘瑾心腹张彩同榜。席书干过山东郯县知县,在任期间,政绩突出,修了一系列基础设施,诸如水利、学校等,等席书卸任了才见成效。人民感激这任好知县,自发地立祠树碑,以示纪念。
弘治十六年(1503年),云南发生地震,中央派侍郎樊莹前去视察。樊莹转了一圈,实在没什么可以报告的,于是上疏朝廷说当地官员救济不力,致使灾情扩大,要求罢免云南监司以下官员三百余人。朝廷派了个白痴去调查,天灾本无法预测,罢免官员有什么干系。席书时任户部员外郎,他觉得樊莹的调查报告太过荒唐,根本不靠谱。席书遂上疏力陈辩驳,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一针见血,直指时政漏洞。正德年间,席书任贵州提学副使,相当于现在贵州省教育厅副厅长。席书一直很有作为,后任福建省长,听说朱宸濠造反了,当即集结两万兵力开赴前线,可惜部队到的时候,已经被王阳明摆平了。
席书来到地广人稀、教育落后的贵州,初衷不改。想要改变教育光有设施还不够,关键得有人才。在席书日坐愁城的时候,人才出现了,龙场驿有个王阳明,看一下地图,原来人才就在他眼皮底下,贵阳府到龙场驿直线距离仅二十二公里。
席书找到王阳明,直接提问朱熹和陆象山有什么不同。老王对这位长他十余岁的领导甚为尊敬,他撇开了“朱陆同异之辨”,对席书讲了他的所感所悟。席书没懂,抱着怀疑的态度回去了,思考了一晚上,次日又来请教。这回老王用了一个浅显的知识分子都懂的儒家五经的理论,来证实他提出的知行合一的观点。席书略有所省,稍微明白了点儿,带着疑问又回去了!如此往来四次,豁然大悟:“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
武侠小说中经常会有这样一个奇遇套路:一少年,往死里落魄,一不小心掉进悬崖,本来长得挺惊悚,竟摔成了遗世独立,闭月羞花。见悬崖峭壁上镌刻绝世高手穷尽一生精力总结的武学秘籍,然后比画两下子,全都学会了。一出去,生灵涂炭,各路高手被打得一个个体无完肤。假得太真实了,对绝世高手也是莫大的讽刺,他留下的又不是广播体操。诚然,王阳明思考了近乎三十年的哲学问题,常人岂是一时半刻所能领悟的。
席书心里有底了,王阳明真才实学,如假包换,这正是他需要找的人。席书找到毛应奎,两人商量决定,把贵阳书院重新修葺一番,再去找王阳明。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王阳明在龙冈书院照常讲课,座下有夷人、中土犯人和来自附近的旁听生。没有人发出异响,也没有人搞小动作,他们都在认真听王先生讲课,纵然有的听不懂,他们那股精神头却说明了他们认真的态度。正在这时,书院外声音嘈杂,似乎来了很多人。王阳明急忙走出去,只见贵州提学副使席书率领穿着青衿的贵阳书院生员,特来聘请王阳明为贵阳书院特级教师。诸生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十条干肉,向王阳明行束脩之礼。
这个场面非常盛大壮观,对一个学问家来说,此乃最高荣誉。王阳明讲学是他的乐趣,自从他发明了心学之后,讲学成了他的义务。他要把心学传递出去,不能老死一生带进棺材里,他一直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教育工作者面对此情此景,心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被那庄严神圣的尊师之礼所感动,王阳明尤是。他的心学不能一直在山沟沟里,面对言语不通的夷人讲授。他需要一个更宽广的舞台,前提是官方要认可。现在,席书,贵州最高教育长官,代表官方,率领贵州最高学府诸生前来行聘。
王阳明冷静地说:“龙场驿丞王守仁才疏学浅,恐误足下前程,诸位请回吧!”
诸生拜道:“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声震四野,响遏行云。王阳明又说:“龙场驿丞王守仁才疏学浅,恐误足下前程,诸位请回吧!”诸生再拜:“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声震四野,还是响遏行云。王阳明还说:“龙场驿丞王守仁才疏学浅,恐误足下前程,诸位请回吧!”诸生再拜:“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声继续震四野,响遏行云,更为嘹亮震撼。
为什么要说三遍呢?没办法,这是规矩。中国自古以来有尊师重道的光荣传统,经过不断传承和发展,现在已经消失了。《国语·晋语》说“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古代教师的地位非常崇高,与父亲、君王并驾齐驱。师死,学生要为老师守丧三年,并有义务照顾老师的家属。
学校里有很多规矩礼仪,入校之前先要行释奠礼,祭奠儒家先贤,如孔子、颜回、冉有等,先贤中孔子和颜回的地位最高,至于曾参、子思、孟子都排在后面。释奠礼实际上是祭孔,始于汉高祖时期,汉武帝时期达到一个顶点,之后落寞,唐宋时期又被拔高,明朝时孔子地位有点落后,清代又恢复了地位。
释奠礼隆重庄严,用太宰的规格,即供奉牛、羊、猪,一年最少祭奠两次,春一次,秋一次。在州府一级别的由当地最高教育长官主持典礼,州府其他高级官员必须参加,僧道、百姓也通常前往参加。献祭分为三个过程,依次是初献、亚献、终献,分别由州府一、二、三把手作献。献祭后要经过读祝文等流程,然后全体人员行三拜九叩之礼。由此可见,古代对教育非常重视。清代更甚,规定八月二十七为孔子诞辰日,全国人民斋戒一天。
释奠礼是学校的开学大礼,还有很多小礼,譬如择菜礼。第一次入学的学生行此礼,用蔬菜水果祭奠先师,表示对老师的尊重。
束脩礼,始于孔子,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意思说只要是自愿送十条干肉作为礼物的学生,我没有不对其进行教诲的。从这以后,学校便形成了束脩之礼。束脩,即捆在一起的干肉,每束十条。在古时候干肉是奢侈品,属于大礼,当送给亲爱的老师。
这个礼仪过程,如前文所示,学生穿青衿,青色交领长衫,明朝时考中生员(秀才)才有穿青衿的资格。学生手里提十束干肉,恭恭敬敬地立于学校门外,老师则站在教室台阶上问学生干啥来了,学生说拜师,一定要说得非常诚恳,虚伪到无比真诚那种。老师说自己才疏学浅教不了你,学生再拜,老师再谦虚,如此往来三次。老师被学生的一片诚恳所感动,勉为其难收下,束脩礼结束。
从此,王阳明兼职贵阳书院特级教师,心学的种子在贵州大地生根发芽,一点一点,光耀世界。正当王阳明热火朝天地干着教师工作时,他的首席大弟子兼妹夫徐爱不远万里跑了过来。这让老王感慨万千,好几年了总算盼到了亲人,可是徐爱让他空欢喜一场,敢情人家不是专门来看他的。
千万次地问,何为知行合一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绍兴府余姚人,正德三年(1508年)进士,二甲一百一十三人,全国第一百一十六名。与王阳明关系特殊,是他老乡、是他妹夫,他们还是师生。徐爱这名学生聪敏好学,为人温和谦恭。王阳明对他的评价是“徐生之温恭,我所不逮”。徐爱因为一封信才不远千里,翻山越岭地跑来找大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