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富士康跳楼事件成为媒体核心的时候,我去TCL参观模具车间。TCL是中国最大的制造基地,又在上新的面板。TCL模具生产车间性质跟富士康差不了多少,也是电子产品生产线。陪我参观的是TCL的年轻管理者,1977年出生的,叫张荣升。他管辖着4000多名员工。现场管理得井井有条,跟我在丰田汽车见到的一样。我不习惯一板一眼地听他介绍情况,于是问了他两个“散打”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这里有没有90后啊?他说,王老师,我们这儿有很多90后。90后一般是以初中、高中或者专科生为主体,与富士康的员工构成没有什么区别。我就边走边跟张荣升发了一句感叹:“90后大都脑残啊!”那阵子正好有各种各样的报道,90后被描绘成无所事事还惹是生非的一代。我这句话看上去是个判断句,实际上是个疑问句,我在问他的观点。坦白地讲,有点陷阱的味道。他如果没有强烈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或是没有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可能会很容易附和我说点什么就过去了。
张荣升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王老师,不是这样的。我们60后、70后,甚至80后早期都是在我国困难的条件下成长起来的,这批人工作就是为了赚钱养家,这是他们工作的全部。但是90后是在我们国家比较富裕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批人,他们选择一项工作,不是简单地为了维持生计,他们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TCL的经理,层级不算太高,却能说出这么有层次的话,不由得让我刮目相看。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接着我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说得非常好,我非常认同。跟90后交流什么主题他们会感兴趣?或者说,你从加盟TCL后,给你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或者一句话是什么?这个主题是你可以跟90后分享的,他们也能感兴趣。”张荣升说:“王老师,1998年我加盟TCL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创业的厂长跟我们说,他们创业那个时候真苦呀,连续几天不睡觉。有一次凌晨三点多钟,一个东西一下子给创造出来了,他们团队那个兴奋啊,都跳起来了,然后找到啤酒拿着瓶子乱碰。那个欢喜,那个高兴,简直没法形容。我们那些前辈,他们在那么艰苦的工作环境下,在追求一种欢喜。当我把这个欢喜的心情跟90后来分享,他们也都摩拳擦掌,也想享受享受那种创造的欢喜。”工作是选择一种人生方式。张荣升抓住了80后、90后的命门:喜悦。喜悦是从“爱”中生发出的一种很高的意识层次。当爱变得越来越无限的时候,它开始发展成为内在的喜悦。喜悦,是在每一个当下,从内在而非外在升起的。人在喜悦状态下才能感受到这个世界充满了美丽,才能迸发出无限的创造力。
由此出发,工作安排、流程建设、企业场域建设等,便都有了依归。你把员工看成是什么,不是嘴上说的,一定是体制安排出来的。当你在一系列的体制和文化安排中,把员工作为鲜活的生命,是资源充足的、整体的、具有创造力的,他们就可能报以源源不断的创造力。
也正因为如此,富士康设立的“心理咨询”、“员工关怀中心”,注定了不会有什么作用。这些心理咨询师跟员工交流的时候,让他们看到未来,看到非常辉煌的人生。那些员工当时会想,闹了半天我还有未来,情绪高涨。但是一回到生产线,他会发现公司在体制和文化安排中只不过把他当做了人肉机器,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情感需求,他就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被绑在那个地方,不能丝毫分神。一分神,什么钱都挣不到。回到现实他们会摔得更惨。参加2008年快乐男生比赛的卢新之所以也去跳楼,就是因为他感觉到他的梦想没有人关心、重视、扶持,他是一个“毛”,走了算了。
现在正是中国企业需要深入反思的时候了:公司存在的价值到底是什么?公司对员工的假设到底是什么?如果做企业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利润,如果公司假设员工是愚蠢的,是按照操作手册操作的生化工具,那么富士康的N连跳就不会停止。
反过来,如果假设90后、80后,他们有很大很大的潜能,有着丰富的资源,他们实际上是一个整体,把人作为整体人,公司管理就会全然不同。
TCL张荣升的意义就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人的整体,他不仅仅看到了挣钱和生计,他还看到了生命方式的选择。这其中既透露着对生命的敬重,也显示出了不一样的管理模式。
带着爱去工作
这个地球可以成为一个光辉,一个魔术,或一个奇迹。我们的手具有那个神来之笔,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去尝试它。人从来没有给他自己机会去让他的潜力成长,开花,带来满足和实现,用花洒落在整个地球上,并且用芬芳充满整个地球。——奥修《新人类》
2010年6月11—12号,稻盛和夫到中国来“布道”,我有幸坐到了第一排。我静静地坐在那里,聆听着每一个上台发言人的心声,心潮澎湃。可是在休息时,我这个没有登台发言的人,却成为许多企业家过来主动交流合影的对象。有十几个人告诉我,读过我的书,很欣赏我的地头力,在我的地头力中有一种被理解的快感。这是去年以来我在公开场合时常遇到的一幕。
老一辈的企业家喜欢地头力,新一辈的经理人和员工也喜欢地头力。但是,不同年龄段的人,在看待地头力的视角上有很大差异。
老一辈的人,他们很容易从自己的经历中,找到“头拱地”埋头苦干把事做透的回忆。或许他们经历过的苦难留给他们的印记太深刻,让他们认准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古训。勇敢、顽强、头拱地、渴望、使命等更能引起他们的共鸣。
而在新一代人那里,如张荣升、郝义、郭为、袁海兴、郑春影、李建林等人,他们却喜欢从人生意图、生命方式、幸福快乐的视角切入地头力。或许他们面对的大多是年轻时尚的80后、90后,更容易从轻松、欢喜、爱等正向意识的视角把握地头力。无论从什么视角把握地头力,“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他们的共识。当然,1000个人有1000个视角,1000个人有1000种方式。
找到自己真心喜欢做的事孔子晚年回过头来对自己一生的修炼体证,做了这样一个知名的概括:“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对夫子这一经典的概括,历代有用思辨解读的,也有用心解读的。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出去了,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可是最后还是逃不脱如来佛祖的五根指头。套用孔子的理论,孙悟空可以“从心所欲”,而不会越过“规矩”。这里就把“从心所欲”与“规矩”说成了是二元对立的东西。这是典型的思辨方式解读。
用心解读则是另一番风景。五根指头是孙悟空自己的“贪嗔痴慢疑”。起初孙悟空功夫了得,可以上天入地,但是却超越不了自己的“五毒”。后来被压在五指山下500年,终于放下了自我,有了一颗成佛的心,就“从心所欲,故不逾矩”了。
听从心灵的声音,就可以不逾矩了。“心”就是宇宙、天地,就是天地之间的大道,而“矩”不外是天地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律。这是“一元”版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一如神农氏、老子和庄子等圣贤,孔夫子最后也达到了这个一元的境界。
“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地头力。孙悟空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地头力,因为他有一颗无我的心。那颗无我的心,让他没有了唬人的盔甲,没有了放不下的面子,更没有恐惧耻辱一类负面能量的拘押。他成为天地之间的一个赤子,回到了没有受污染的原初爱的状态,让他看什么都透亮,干什么都欢喜。去西天的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他却在克服一个个看上去不可能的挑战中,获得了巨大的欢喜和精进。
如何获得“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地头力”呢?概括地讲,有三条基本途径。
途径一:带着爱做事做企业,把你灵魂的气息注入你的工作之中。
《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起初无忧无虑,不需要劳动,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在伊甸园中自由自在。当偷吃了禁果之后,有了智慧,知道了害羞,遮住了阴处。于是被赶出了伊甸园。为了抵赎自己的“原罪”,为了得到食物,他们不得不怀着痛苦的心情开始劳作。在他们看来,劳动是一种充满痛苦、让人厌恶的行为。一个怨天尤人逃避工作的人,不可能带着爱做事;一个把劳动作为苦役的人,也不可能带着爱劳作。
从尧、舜、黄帝到一代代中国农民,从神农氏、老子、庄子到严鹏、聂圣哲、任正非、戴志康、张瑞敏、李东生、马云、陈东升、张跃、郭为、胡启毅等一大批企业家,从历代武术传人到以张荣升等为代表的现代产业大军,万万千千的中国人,他们往往都有一种本事,就是把那些“不得不干的事”转换成“自己真心喜欢的事”。他们在具体劳动中专心磨炼技能,专心制作出赏心悦目的产品,让他们精神充盈饱满,提炼了他们的心志,人格得到了精进。那些不能实现这种转换的人,不管他有钱没钱,就只能度过悲苦不如意的一生。
途径二:全神贯注投入当下的工作。
当一个人“全神贯注”时,“神灵”就会出现。做事有如神助,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点子,会泉涌出来。而当一个人处于多重的纠结之中时,做事就不可能静下心来,也就不可能捕捉到每一个当下万缘俱足的全息状态,很难有所成就。“全神贯注”与“身心合一”、“天人合一”这些词汇是等值的。如果一个人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就可以极大地提升他的能量和心志。
全神贯注的男人很美,全神贯注的女人很美,全神贯注的劳动者很美。人在全神贯注、身心合一的时候,会产生一种静气,会形成一个强大的气场,吸引天地万物到怀中来。可谓“心静天地归”。
途径三:做好一件事,从头到尾做好一件事,坚持做好一件事。
这个世界充斥着“受害者”。事情没做好,他们没有任何责任。他们很容易找到推脱的借口,找到他人的不协作,找到资源的不凑手。他们整天在那里怨天尤人。这样的人与地头力绝缘。“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只有那些能够战胜自己的人,只有那些勇于承当,以责任者的视角来看待每一项工作的人,才有可能获得强势的地头力。
强者,并不是那些孔武有力的人,也不是那些盛气凌人的人,甚至也不是那些握有重权的人。离开外在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的强盛。真正的强者是这样一群人:无论是在顺境还是逆境中,都能够“做好一件事”;能够在权力蛮大时,还能躬身入局,“从头到尾做好一件事”;能够在每一个当下,“坚持做好一件事”。这才是真正的强者。他们有自尊,他们也在用行为赢得世人的尊重。那种自尊不是外在的东西赋予他们的,而是一种内在力量的升华。
总之,获得“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地头力”,就是要“找到自己真心喜欢做的事,全神贯注,把它做好”。地头力的三个关键点就是:“欢喜、专注、做好”。
拥有无限创造力是新人类的标志
地头力的这三个关键点,其实正是几十年前我们村的老村长在地里拔麦子时跟我说过的话。
去年我回老家见到80多岁的老村长姜振胜,我握着他的手说:“当年在麦地里您不经意的一句话,一直启迪和激励着我念书、做研究、做高管、做咨询和教练。现在许多企业家和企业人也都跟您的话共鸣共振呢!”
他问:“哪句话?”
我说:“您说,‘人跟麦子一样,一茬一茬的,熟了就被割了。割麦子的人,不就是在烈日下,快点割到地头,在树荫下一躺,看着后面还在割麦的人,满心欢喜’。”
他说:“嘿嘿,是这个理。是欢喜!”说这话时老人黑红的脸颊充盈着喜悦。他是从泥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自己活得自在,看人看事都通透。老村长的话,跟经营之圣稻盛和夫的观念如出一辙。
稻盛和夫在他的新著《干法》中说:“回顾自己70余年的人生,我可以向大家断言,以积极的‘思维方式’,满怀‘热情’,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把自己的‘能量’发挥到最大,做到这些,你的人生一定会硕果累累、幸福美满。”
老农民与经营之圣都在传递着同样的东西:每一个当下,你都需要劳动,你需要创造,你需要在工作中创造。这也是获得“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地头力的切实途径。
哲学家纪伯伦,对此有更为经典的概括:
生活的确是黑暗的,除非有了渴望;所有渴望都是盲目的,除非有了知识;一切知识都是徒然的,除非有了工作;一切工作都是空虚的,除非有了爱;当你带着爱工作时,你们就与自己、与他人、与上帝合为一体。
什么是带着爱工作?是用你心中的丝线织成布衣,仿佛你的至爱将穿上这衣服;是带着热情建筑房屋,仿佛你的至爱将居住其中;是带着深情播种,带着喜悦收获,仿佛你的至爱将品尝果实;是将你灵魂的气息注入你所有的制品,是意识到所有受福的逝者都在身边注视着你。——纪伯伦《先知》
纪伯伦这里说的爱,我们在本书一开始就已经结识了。从00后小贝琦的《阳光》中流淌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种源源不断的大爱。小贝琦本身就是一个爱的存在,那是生活的开始,那里的每一个片刻都会有一个新的发现,每一个片刻都会带来新的喜悦。
老村长、经营之圣、先哲与00后,这四个身份层次全然不同的存在,却向我们传递着一个生命的秘密:
带着爱去工作,带着爱感受世界,这就是一个生命充盈起来的全部秘密,这就是地头力的全部秘密了。
现实中的企业人,要达到这样的境界,需要来自两个维度的重合:一是个人修为的逻辑层次,他的主动把握机会、专注做事、积聚能量、信念价值、身份使命、生命意图等多层次内容完美地融合到一起,成为一个整体。另外一个维度是公司的场域,这个场域已经摒弃了官僚经理所使用的大棒和胡萝卜,而是一旦置身其中,就可以唤醒人们的心灵,释放并驾驭能量,信守价值,追求使命愿景,实现个人与世界的连接。场域可不是口号和理念的堆积,场域是公司的呼吸和饮食,场域是一种正向的共振。
地头力的生命力,不在于体系多么完美,而在于是否可以推动中国企业茁壮成长。如果能够在中国企业建立世界一流的过程中有所助益,才是地头力真正的生命力。
拥有无限创造力的地头力,中国企业人将成为新人类的标志。奥修曾经为新人类祝福,也就是为拥有地头力的千千万万中国人祝福:“新人类将成为这个地球上的精华。”
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秘密
公司的生命力和控制权,就在关键现场的员工。关键现场的关键员工只有把公司当做自己的公司,把自己当做一个经营者而努力工作,公司员工与公司总裁才是真正的伙伴关系。
真常:真常才是非常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清静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