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在
悟空脚不沾地,一路不知穿透了多少道石壁,直着便冲入了那间石室。
只见唐僧骗腿随意坐在床上,也没什么高僧风范,身上的袈裟不知何时脱去,仅留一件中衣。令悟空惊讶的是,唐僧并未如他想象般呼天喊地、悲戚忧伤,而是和通风闲聊了起来。
见悟空闯进来,唐僧摆摆手:“悟空来了,坐。”
悟空一脸错愕,看看通风,又看看唐僧,不知说什么才好。
通风笑道:“你怎么了?”
悟空传音道:“这个……你确定他是阴阳神猿?”
通风道:“这岂会有错?阴阳性情便是这样,哦,你还没记起呢。”
便是这样?这性情也实在豁达得有些过头了吧,简直没心没肺。
只听唐僧道:“通风,你说有人害我七神猿,是怎么害的?”
通风道:“我无须和你多说,不过几日,你自己便会记起来。”
唐僧点点头,又对悟空道:“悟空,他说我是造化阴阳神猿,你信不信?”
悟空点点头:“我早就知道了。”
唐僧哼一声道:“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和我说?”
悟空被一种强烈的错位感冲击,现在这个唐僧似嗔似怒,和之前沉稳持重的言谈举止大为不同,悟空不时提醒自己,这是性格使然,性格使然。
唐僧沉默了一会儿,悟空和通风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心中是何样心思,但看唐僧眼帘垂下,面色渐渐变差,小声道:“我要先睡一会儿,好不?”
通风与悟空传音道:“他身子太弱,还是多歇息歇息才好。”
悟空点点头,看了看通风,又看了看唐僧,七只神猿,唯有阴阳神猿尚为人形,还真是别扭。一路西行过来,唐僧多少次露天而睡,悟空对他的睡姿再熟悉不过,而眼前的唐僧,却蜷成一团,双手抱膝,形如一只小猴。
悟空看得一阵莫名心疼,也不加犹豫,便从怀中掏出那个玉盒来,丢在唐僧身边,拉着通风出了洞。
悟空对通风道:“我给他一颗蟠桃,应该能恢复得快些吧。”
通风道:“那是自然的,不过吃了蟠桃,造化入体,不知他此番要睡多久。”
悟空道:“无妨,我在此守着他,你却还有件大事要做。”
通风道:“什么事?”
悟空将大五行灵血阵一事与通风说了,然后又道:“这阵法是如来叫观音布置的,虽不知此阵究竟何用,但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将它拆了,如何?”
通风道:“这阵法真有穿梭天宇之妙用,只是极难凑齐所需之人。”
悟空忽地记起,九头虫也曾说过,大五行灵血阵有穿梭天宇之妙用,看来所言非虚。而他又想起,九头虫原来曾是孽摇九凤,后来被一个道人点化,传他灵智、神通,这才能达到太乙金仙的修为。这个大五行灵血阵,便是那道人教他如此做的。
悟空初时以为这个道人和抢夺造化炉的道人是同一个,但得知了抢造化炉的是燃灯之后,他立刻否定了原来的念头。
就目前看来,燃灯和大五行灵血阵毫无关联,即便是他,他又怎能将九头虫和此事尽数转交给如来?因此,点化九头虫的道人和如来应是始终站在一条线上的才对,悟空甚至猜测,或许如来也曾以道人装扮混迹于天地间呢。
悟空对通风道:“此阵法现在南海自在宫中,你可还记得?”
通风道:“若自在宫仍在那处,自然能寻得到,只是观音本领非凡,我却是敌不过的。”
悟空道:“我岂能让你独自去犯险,你去只为破阵,打打杀杀的事,自然有人去做。”他掂量掂量人选,九灵元圣是如来要擒的人物,不可犯险,大鹏惯于空中打斗,水下功夫还差上许多,牛魔王有避水金睛兽,正好去做此事。祝融身为火神,自然入不得南海了,句芒和蓐收倒是去得。
悟空又道:“叫木神、金神和老牛陪你前去,如何?”
通风道:“如此自然不在话下了。”
悟空将三个招来,将此事一说,牛魔王挠挠脑袋:“我那避水金睛兽不在此处,被我存在通天河了。”
悟空喜道:“那岂不正好,你去南海,从通天河绕一下也不远,带覆海蛟一同前去,也是极大的助力。”
牛魔王道:“好,和老四也许久不见了。”
大鹏那边很不痛快:“为何我不能去?”
悟空笑道:“三哥,你水里本事如何?”
大鹏道:“我虽不喜入水,但在上面望风放哨,做个接应总不会误事。”
悟空想想道:“三哥言之有理,那你便在海上接应,西方若有来援,务必要阻他一阵,若情势紧急,直接去齐天岭求援即可。”
大鹏点头:“理当如此。”
众人即刻起程,悟空估摸他们几个前去,捣毁一个阵法应能万无一失,纵有两个观音也拦他们不住。他再琢磨琢磨这个大五行灵血阵,穿梭天宇?是要出这方天地吗?此事若也是上一会元的如来计划的一部分,那必定是要脱出此天地间了。管他要做什么,只搅了它便是!悟空也懒得多想,总觉得与如来作对便没错,他唯恐唐僧醒来,便又往那间石室行来。
却说句芒、蓐收带着牛魔王、通风、大鹏往通天河行来,覆海蛟正在此地悠闲地操练水军,见众人浩浩荡荡行来,喜不自胜迎上去道:“可是要去打架?”
牛魔王道:“我那避水金睛兽在何处?”
覆海蛟不答反问:“可是要去水里打架?”
牛魔王笑道:“这不是来请你了,快将我的坐骑寻来,再不骑骑它都将老子忘了!”
自地藏带头在西天灵山闹了一场之后,齐天岭威名更胜从前。这六人也不隐藏行迹,便在云中穿行而来,一路上不知惊动了几多土地山神,急匆匆去往天庭报信。
片刻工夫,便到南海,通风在前引路,凭记忆寻到“自在宫”所在之处,道:“谁先入水?”
牛魔王心急,驾着避水金睛兽便钻入浪涛之中,覆海蛟喝道:“勿要莽撞!”
他将覆海鞭抖出来,挥鞭一指,万顷碧波便辟出一条道路来,句芒赞道:“好本事!”覆海蛟笑道:“也就这点本事了。”
众人沿此道路鱼贯而入,蓐收手持双钺行在最前面,一路行到海底,见一座宫殿高耸,正是众人要找的“自在宫”。
牛魔王此时已将宫门撞开,自在宫中奔出许多天仙地仙,一个个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内向外看。有一个胆子大些,似是宫中主事的,喝道:“汝等何人,敢闯菩萨禁地!”
牛魔王左顾右盼,好像与他无关似的,问道:“观音菩萨在不在?”
那人一愣,这个牛头莽夫是来砸场的还是来寻人的,他却不知该如何答才好,这时蓐收几人鱼贯而入,进了宫门。
有那省事的看出这几人来意不善,急喝道:“快给菩萨和仙翁传信!”
齐天岭一众自然不去理这群寻常角色,通风行在前面,气势十足地往殿内闯去,有几个不知趣的拦在路前,句芒略施法术将那几人捆了丢在一旁,再无人敢来拦阻。
自在宫范围极大,但有西海夜光璧高悬宫门,照得比白昼还明亮几分。通风看宫内并无险恶阵法,展开身法四处寻觅,句芒和蓐收知道通风乃是造化神猿,他们两个寸步不离左右。
便在此时,只听牛魔王哈哈大笑:“南极仙翁,你来此作甚?”
南极仙翁站在宫门口,看着面前齐天岭这些煞星,心中连连叫苦。这“自在宫”乃是他和观音菩萨一同建起的,原本想暗中建个基业,笼络些人手,扩大势力,将来无论佛道孰胜,这也算是跻身的筹码了。
自在宫中有隐秘的传信方法,这边一摇铃,便可传至洛伽山与长洲紫府宫中,南极仙翁便是听到警讯才来援救的。
海面之上,正撞见金翅大鹏,南极仙翁也未多想,只虚晃一招便入了水。心道,稍后观音菩萨便会来此,凭我们两个,也算难逢敌手的了。
入宫一看,这五人俱都相识,不说句芒和蓐收的本领胜过自己,单就覆海蛟一个,在海中便可以一敌万,南极仙翁暗道一声“坏了”,面上却笑容可掬,问道:“几位来此有何贵干?”
南极仙翁既来,隐隐便有对峙之势,牛魔王道:“这宫殿可是你的?”
南极仙翁笑道:“天下皆知,这自在宫乃是观音菩萨的,我与观音菩萨是多年至交,今日前来访友,不想正遇见众位——”
“哈哈哈……”放声大笑的正是牛魔王,“天下有几人知道自在宫的,你去寻观音菩萨,不去洛伽山,反来这里,这可有些说不通了吧?”
覆海蛟冷冷道:“管你探亲还是访友,这档子事你若要管,便留下,不管,那便改日再看你的菩萨朋友!”
南极仙翁面色渐渐难看起来,牛魔王、覆海蛟这些小辈对他丝毫不客气,哼,果然妖族不懂礼数,只是此时人在矮檐下,只得虚与委蛇。
南极仙翁道:“天下事,总逃不过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覆海蛟喝道,“自在宫中的明珠,难道不是自西海哄骗来的?”
阵已破
覆海蛟虽居北海,但他手下水族众多,四海中诸事大大小小也知道许多。四海龙宫皆有夜光璧,唯西海黯然无光,今日到了自在宫一看,这岂不正是西海那颗夜光璧?
南极仙翁却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知道?”
覆海蛟道:“天下尽知,尔等还装糊涂吗?”
南极仙翁隐隐觉得,观音似是有麻烦了,西海夜光璧可是玉帝钦赐,这事若传出去,实在失却体面。
又见齐天岭众人咄咄逼人,闯到自在宫中也不知有何图谋,据说西天佛老都难夺其锋芒,自己更是惹不起的。罢了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是来寻观音的,自己何苦树敌?
想到此处,南极仙翁呵呵笑道:“老朽未曾去过四海,自然不知这明珠来历,若真是自西海骗来的,当有大罗天玉皇大帝来管,也与老朽无关。菩萨既然不在,我便去别处再寻,告辞。”
南极仙翁退得极快,说完这番话,身影已出了大门,只听外面一人笑吟吟道:“仙翁是来寻我的吗?”
说话的正是观音菩萨,南极仙翁的心意,她已大体知晓,观音向来不齿南极仙翁为人,与他结盟也只是权宜之计,二人住所甚近,也好有个照应。故而南极仙翁见难则退,早在观音意料之中,但今日齐天岭来了许多人,观音一人可应付不来,岂能让南极仙翁这么走了?
观音款步进了宫门,南极仙翁面上毫无尴尬之色,跟进来道:“既然菩萨来了,那便正好,这许多客人不请自来,菩萨是主人,总该招待一下。”
观音进来,看看句芒和蓐收,便知道今日若要力战,绝对讨不到好处,便道:“几位远道而来,想必是有事吧?”
句芒见菩萨大敌当前,不惊不怒,不禁暗赞观音心静如水,他却不知,观音自见了如来之后,心中始终忐忑不安,总觉自己处在岌岌可危的境地,此时已是心乱如麻,对齐天岭众人袭入自在宫一事却并不在意了。
自在宫中唯有两样见不得人的东西,一个是西海的夜光璧,另一个便是大五行灵血阵。观音还不知齐天岭这些人是为何而来,她也懒得绕弯,直截了当便问了。
句芒道:“英招和泰逢已回了齐天岭,菩萨问这个,岂不是多此一举了?”
观音“哦”了一声,原来是为大五行灵血阵来的,大五行灵血阵乃是如来交代给观音的一件大事,若被人破了,如来定要迁怒自己,既是如此,今日不战是不行了。
观音想到如来,说不出的一阵心烦,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实在是痛苦,哪比得上自己独自逍遥?想着想着,观音竟有了一个连自己都心底生寒的想法——脱出佛门!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如来岂容自己轻易叛出,自己若真走到那一步,天下虽大,恐怕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观音道:“齐天岭管得也忒多了!”
句芒道:“天下事自当天下人管。”
“如此说来,今日一战难免。”她转头对南极仙翁道,“长生大帝,你何去何从?”
南极仙翁此时略有犯难,但他见观音表情平静,一副浑若无事的模样,一咬牙道:“南海岂容旁人来犯,我自当与菩萨共御外敌!”
“好!”只见观音白衣飘飘,原地打个转,化作琉璃观音法相,手中捧着一个一尺高的琉璃炉,又对句芒道,“素闻木神御木神通天下无双,观音领教。”
那边蓐收亦按捺不住,站在句芒身前道:“废话少说,我来战你!”
观音微微一笑:“哪个都是一样的。”她法相再变,手中琉璃炉已变作一个小小鱼篮,右手又多了一根钓竿,金丝下坠着一个亮晶晶的钩子,锋芒耀眼。
南极仙翁对句芒呵呵笑道:“既然木神闲了下来,老朽领教几招。”
句芒面不改色,缓缓将长生树取了出来:“请。”
南极仙翁看见句芒手中的长生树,贪婪的神色溢于言表。他端起玉鸠拐杖,遥遥一点,鸠首吐出数道青藤,朝句芒缠了过来。
句芒微微点头,南极仙翁也颇谙长生之道,木系长生术,讲究“连绵不绝,生生不息”,单看这青藤去势,南极仙翁能坐在六御的位子上,确实有些真材实料。
句芒默念法诀,手中长生树也变作一根青藤,缠向玉鸠拐杖。鸠首青藤毫无阻碍地缠在句芒身上,句芒也不在意,一切木系法术于他而言,都只是瞬忽可解。青藤法术之源,都在那根玉鸠拐杖上,但制住这根拐杖,一切自破。
长生树绕在玉鸠拐杖上,南极仙翁心中暗喜,青藤质软,拐杖质硬,自己若能将这青藤夺过来,于自己修炼长生之术大有助益。二人刚一交手,便成较力之势,却出乎许多人意料。
牛魔王喝一声道:“又不是打擂,一起上啊!”
通风使个眼色,叫牛魔王上去缠住观音,覆海蛟却抢在前面,覆海鞭一搅,自在宫中数百修士立时站不住脚,修为略低的直接扑倒在地,覆海鞭如灵蛇游动,直朝南极仙翁背后袭来。
观音与蓐收对峙片刻,蓐收挥钺攻了上来,观音将竹篮抛出,半空中化出万千道竹影。蓐收以不变应万变,扎扎实实一招一式使开,竹影遇上钺锋,顿时化作无形。竹也属木,金能克木,金神发威,自然所向披靡。
观音那一招本就是虚招,只为阻住金神,她右手钓竿一抛,那钓钩不偏不倚正钩在覆海鞭上,再向回一拉,覆海鞭被这钓钩一拽,顿时偏了方向,从南极仙翁身旁穿过,却朝句芒刺来。覆海蛟匆忙回收,索性不使兵刃,化出真身来,一只数十丈的巨蛟张牙舞爪地扑向观音。
蓐收眉头微皱,他岂能落下以二敌一之名,便停了攻势。观音头也不回,钓竿再一抖,那钓钩便刺在覆海蛟身上,直透鳞甲,渗出鲜血来。覆海蛟一声大叫,巨爪挥下,要将观音按在下面。
牛魔王连连摇头:“老四这脾气,不好!”
观音左手入怀,掏出净瓶来,直接朝覆海蛟砸去。这净瓶也不知盛了几海之水,覆海蛟当日在通天河旁根本拿都拿不动,这一下若是砸正,后果不堪设想。
金神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抡,一只短钺飞出去,正好将净瓶拦住,只听一声巨响,观音脸色一变,收回净瓶仔细观看,瓶身上微现一个米粒大的磕痕。
覆海蛟巨爪落下,观音身子滴溜溜一转,已腾在半空中,喝道:“以多打少吗?”
覆海蛟化回人身,将身上钓钩硬生生拔了下去,颇为不忿,牛魔王道:“老四,你还不是她的对手。”
覆海蛟一声怒吼,喝道:“我拆了你这自在宫!”他舞起覆海鞭来,整座自在宫内如同开了锅一般,惊涛怒浪掀起,顷刻间便塌了许多房屋。
观音要来阻住覆海蛟,却被蓐收拦住去路,只得小心应对。覆海蛟纵起身法,将好端端的一座自在宫拆得七零八落。
通风始终未曾闲着,这里轮不到他出手,他只跟着覆海蛟一路行来,当一座铁铸的大屋被翻了个底朝天时,通风喜道:“便是这里了!”
他落了下去,只见这座铁屋无门无窗,封得严严实实。通风挥起利爪,左右开弓,只十余下,便硬生生挖出一个大洞来。
纵身跃入,顿觉腥气扑鼻,这座铁屋内也不知盛了多少鲜血。
通风又凿开几个洞孔,这才看清,屋内或躺或卧,正好二十五个男子,均有几个头颅破裂,显然是方才铁屋颠倒时摔死的。活着的那些,也个个不省人事。
通风再仔细看去,铁屋顶上刻着一座大阵,其上遍布扭曲的凹槽,仍有淋漓鲜血向下滴淌。他这才明白,现在的铁屋之顶,应是地面才对,原本鲜血在其中流动,以供阵法运行,现在被覆海蛟一折腾,这阵法已是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