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在半空中,淡淡的,把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有点恍惚。空气里流荡着炖排骨的香气,高压锅吱吱响着,一阵疾,一阵徐。谁家的电视机正在唱京戏,是老生,铿锵亮烈。有小孩子的尖叫,夹杂着生涩的风琴声。是个周末。小让似乎从来没有发现,小区里的周末这么热闹。这个时候,老隋在做什么呢?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做菜?老隋似乎说过,在家里,他很少进厨房。他老婆是个贤妻良母。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么,他一定是在辅导女儿功课了。或者,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热腾腾的桌前,共进午餐?小让掏出手机,按了重拨键。无人接听。还是无人接听。老隋从来不这样。当然了,小让也从来不这样。小让从来不主动给老隋电话。短信也很少。小让懂事。小让还知道,老隋顶喜欢的,容貌之外,就是她的懂事。小让从来不问老隋家里的事,老隋的老婆,老隋的女儿,她从来不问。倒是老隋,偶尔提起来,说上一两句。老隋的手机,小让也从来不看。有时候,老隋洗澡,或者在卫生间,小让宁愿让手机在茶几上响个不停,也绝不会拿起来代老隋接了。老隋也抱怨。说她不管事。说她不贴心贴肺。小让也不分辩。她怎么不知道,老隋的抱怨中,只有一分是认真,余下的那九分,便尽是男人的撒娇了。
怎么说呢,老隋这个人,顶会撒娇。男人撒起娇来,像小孩子,又娇横,又软弱,那种赖皮样子,最能够激起女人汹涌澎湃的母性了。当然,老隋在单位的派头,小让是见过的。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一口一个隋总,那份恭敬谦卑,自不必说了。还有那些女编辑女记者,平日里像骄傲的孔雀,在老隋面前,都争先恐后地把屏打开,展示着美丽的羽毛。老隋脸上淡淡的,心里却不知道有多么受用。有一回,小让在走廊里擦地,就亲见记者部那个漂亮的女名记跟在老隋后面,替他把外套的衣领整理好,那神态,那举止,不像是部下,倒像是温柔贤惠的妻子了。老隋呢,也并不停下来,一脸的风平浪静,只顾昂首朝前走。小让就借故躲开,到开水间旁边的休息室里去。走廊里传来老隋爽朗的笑声,小让心不在焉地擦手,心里却是有些得意。老隋在外面再怎么叱咤风云,在她小让面前,也是一只温柔的老虎,懒洋洋地闭了眼,任她抚弄。凭什么呢。小让问自己。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悄悄地问,一遍一遍地问。小让怎么不知道,老隋喜欢她。是真的喜欢。老隋在她面前,可就不是人前那个老隋了。百炼钢成绕指柔,就是这个意思吧。有时候,小让就不免想,在家里,在他的老婆孩子面前,老隋会是什么样子呢。
从地铁里出来,小让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点茫然。太阳明明就在天上挂着,却是十分的冷。风不大,像小刀子,一下一下,割人的脸。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竟然就跑到了这里。马路对面,那一片咖啡色和奶黄色交错的住宅楼,便是老隋的家。小让很记得 ,有一回,老隋开车带她经过这个十字路口,正是红灯。老隋顺手一指,说,那儿,看见了吧,我就住那儿。小让不说话。没说看见,也没说没看见。可是小让却暗暗记下了。她还记下了地铁口。A口。在北京这几年,小让最熟悉的,怕就是地铁了。真是神奇。人在地底下来来去去,穿越整个城市,说出来,芳村的人,谁会相信呢。小让上班,下班,购物,出去见老乡,都是坐地铁。有时候,小让也不免担心,担心北京城被那些纵横交错的轨道掏空了,忽然间陷落。小让常常站在车厢里,看着巨大的广告牌飞速地掠过,一面这样担心,一面笑自己。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小让才发现,自己是被眼睛欺骗了。看上去并不远的路程,却走了足足有二十分钟。靴子是新的,鞋跟又高,走起路来,更是格外艰难一些。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穿了这么高跟的靴子,还有,今天,她把那件羽绒服换下来,穿上新买的大衣。羊毛大衣是老隋买的,酒红色,带着毛茸茸的兔毛领子。看上去像一团火,可这个时节,穿在身上,哪里比得上羽绒服?小让把两只手拢在嘴上,哈着热气,一面看着眼前的小区。黑色雕花铁艺大门,气势很大。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还有私家车,嘀嘀地鸣着喇叭,出来,或者进去。那个高大的保安,很有礼貌地冲人们点头微笑,训练有素的样子。小区门口,已经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还有彩旗,沿着甬道两旁,一路招展下去。是过年的意思了。小让远远地站在门口,感觉脚被硌得生疼。这双皮靴,精致倒是精致的,却有着新鞋子的通病,夹脚。冻得麻木的一双脚搁在里面,简直无异于一种刑罚。小让交替着把脚跺一跺,细细的高跟和水磨石地的摩擦声,让人止不住的牙根发酸。这便是老隋的家了。那一扇铁门,不知道老隋已经走过多少回了。还有那一个保安,侧面看去,微微有点鹰钩鼻,想必也是熟悉得很吧。风吹起来,那两只大红灯笼在午后的阳光中一曳一曳。还有那些彩旗,快乐地飘扬着。小让站在风里,鼻子被吹得酸酸的,脸蛋子冻得生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一般,就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自己这是来做什么呢。来找老隋?怎么可能。她甚至不知道老隋住哪一栋楼。老隋的手机一直都打不通。从昨天晚上,一直打不通。短信也不回。老隋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个老隋,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怎么说呢,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对老隋,小让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老隋人还不错,也懂得疼人。同石宽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老隋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轻轻地,像耳语,温柔得都让人不好意思了。不像石宽。也不单单是石宽。芳村的男人们,个个粗声大气的,即便是再柔软的话,一到他们口中,便也显得硬邦邦的,有些硌人了。老隋人温和,又有学问,言谈举止,有那么一股子书卷气。小让虽然念书不多,却是顶景仰有学问的人。后来,老隋帮她找了工作。她的一颗心,才真的渐渐安定下来。还能怎样呢,一个人在北京,孤零零的,有一个老隋这样的男人依靠,也算是自己的好命吧。那一回喝多了酒,就是在川菜馆那一回。她是真的喝多了。她高兴。老隋许诺她,先委屈一些,做做保洁,等过一阵子,有机会把她弄到资料室。资料室事情不多,薪水呢,就跟那些没有进京指标的大学生一样,是聘用,也算是坐办公室了。报社里年度竞聘的时候,他会把这件事认真操作一下。老隋说你这样一个娇嫩的小人儿,怎么可以老是跟拖把打交道呢。小让半信半疑,行吗,我一个临时工。老隋说,行。有什么不行?老隋说我是老总,有什么事情不行。小让真喜欢老隋这个时候的神情,有点跋扈,有点强悍,有点不容置疑。老隋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小让只挣扎了一下,就由他去了。
所有这些,小让都不曾跟石宽提起过。石宽的脾气,小让是知道的。石宽这个人,脸皮儿薄,耳根子软,又顶爱面子。自从腿坏了以后,脾气也渐渐变得坏了。倒都是小让,处处做小伏低,陪着一千个小心,为了不让他摔碟子砸碗。有时候,看着石宽拖着高大的身坯,在自家院子里蹒跚着走来走去,小让就难受得不行。一个硬铮铮的汉子,生生给拘在家里了。也难怪他脾气大,他是觉得憋屈。也许,慢慢就好了。天长日久,上些年纪,脾性就慢慢地磨平了。还有一点,两个人没有孩子。这让石宽更是放心不下。芳村人的话,过日子过日子,过的是什么?是儿女。没有儿女,过的还是什么日子!没有儿女的一家人,算是一家人吗?芳村人,大多是早婚早育。跟石宽年纪相当的,都是儿女成行了。两个人偷偷到医院看过。看过之后,石宽就蔫了。问题出在石宽身上。小让不说话,只是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再不用喝那些苦药汤了。还有,婆婆的脸色,也再不用看了。婆婆心眼倒不坏。年轻守寡,苦巴巴地拉扯了独养儿子,到头来却落了个空。石宽出事以后,脾气变得更加暴烈了。倒仿佛是,小让欠了他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真是对极。小让再想不到,她和石宽的日子,会变成这个样子。想当初,他们也是甜蜜过的。是芳村让人眼红的一对儿。可是,这世间的事,谁会料得到呢?
刚来北京的时候,小让和石宽的短信,都是长长的,一篇又一篇,没完没了。小让告诉石宽,北京有多大。北京的楼有多高。北京的大街上,有多少人和车。北京的地铁,在地下四通八达,一顿饭的工夫,就能穿越半个北京城。小让在短信里用了很多感叹号。石宽最常用的一句话是,真的吗?小让最常用的一个词是,真的。小让还在短信里给石宽讲驴肉火烧店里的种种趣事。那个开店的老乡,石宽是认识的。两个人的短信里,因此更多了共同的话题。可是后来,后来小让认识了老隋,小让离开了驴肉火烧店,小让在外面租了房子,小让去了报社。这些,小让就没有再告诉石宽。短信呢,是照常有。可是却越来越短了。
一霎眼,在北京已经有两年多了。北京的一切,小让已经渐渐习惯了。想起当初的大惊小怪,小让有一点不好意思。现在,小让也是在北京的大楼里上班的人了。或许,要不了多久,小让还会调到资料室,跟那些神气活现的女编辑女记者一样,坐办公室了。这些,石宽怎么会相信呢?不要说石宽,就是她自己,有时候想起来,也总觉得仿佛是一场梦。掐一掐自己的胳膊,却是疼的,才知道,这的确是真的了。
北京的冬天,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雾霭,灰蒙蒙一片。树木的枝干也是嶙峋的,映了淡灰的天空,也别有一番味道。太阳明亮,却一点都不耀眼。住宅楼旁边,是一家咖啡馆。很现代的装潢,设计也特别,是一只咖啡杯的形状,有点夸张,却趣味盎然。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身穿咖色滚粉边工装的服务生,盛开着职业化的微笑,静静侍立着。这个小区的环境不错,周边设施也齐全。想必,该是价格不菲吧。老隋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这家咖啡馆,还有旁边的书吧,饭店,都应该有老隋无数的脚印吧。老隋是和谁一起呢,当然不是和小让。和朋友?或者,和家人?通常,老隋什么时候出来消遣呢?老隋生活的另一面,对于小让来说,像冰块隐藏在水下的部分。她看不到。她所看到的老隋,只是在那间出租屋里。或者,在报社的走廊,惊鸿一瞥,总是浮光掠影的。小让忽然觉得,老隋这个男人,好了这么久,怎么竟像是陌生人一般,让人捉摸不定。老隋的生活,难道真的如他所描述的,一塌糊涂吗?不,老隋从来没有这样描述过。甚至,老隋对自己的生活,几乎没有过任何评价,更不用谈负面评价。老隋对自己的现状,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那么,一切都是出自小让的想象了。小让看着那大红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红得真是好看。明黄的流苏,动荡飘摇,有些凌乱。小让的一颗心也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一时收拾不起。
有汽车在后面摁喇叭,连续地,持久地,一口气摁个不停,是不耐烦的意思。小让方才省过来,慌忙躲到一旁。定睛看时,一颗心别别地跳了起来。奥迪A6。车牌号也熟悉。分明是老隋。车在大门口稍稍停滞了一下,便箭一般驶向小区的深处,只留下淡淡的汽油味,在寒冽的空气中渐渐消散。
看开车的气势,应该是老隋。车里坐着谁呢?莫非老隋一家,这是外出刚回来?看来,老隋的心情不错。当然了,也或许,正好相反。难道老隋竟没有认出是她?老隋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如果不是故意,那么就是他不方便了。至少,短信应该回一个吧。小让算了算,一共给他发过九条短信。老隋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那一回,也就是上一周,周末。吃晚饭的时候,老隋喝完汤,说起了竞聘的事。老隋的意思,是想让小让进资料室。可是,资料室聘人,也是对学历有要求的。只这一条,就把小让排除在外了。老隋说,每年年底,报社总是会经历一场大乱。竞聘是自上而下,关系到方方面面,牵一发而动全身,也难怪大家都人心惶惶。小让听了不免有些担忧。说老隋,你——不会——老隋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不会什么?你担心什么?你这个小傻瓜——老隋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说这帮兔崽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小让有些紧张,他们,要害你?老隋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看着灰白的烟雾在眼前慢慢缭绕,消散,说他们也敢!借给他们八个胆子。小让看着老隋的脸,在烟雾中忽隐忽现。那,学历——老隋说,别急。办法总比困难多。老隋问她怎么打算,过年?小让没有回答。汤有些淡了,没有滋味。小让埋头喝汤。只听老隋说,那什么,我得回一趟浙江。哦,是她老家。老爷子病了。小让说嗯。老隋说,我都好几年不回去了。小让说嗯。老隋说你呢?你什么时候回?
小让一面洗碗,一面留意着电热壶的动静。水是温水。老隋在厨房里也装了一个小热水器,专门洗碗洗菜的。有热水真好啊。小让想起乡下,在芳村的时候,冬天,水瓮里都结了冰。洗碗洗菜,都是冷水,带着冰碴子,冷得刺骨。小让的一双手,冻得红通通的,简直就是胡萝卜。人这东西,真是。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温热的水流奔涌出来,泼剌剌的,十分受用。她提了电热壶,到客厅里沏茶。老隋正把烟蒂摁到烟灰缸里,一面摁,一面说,你把时间定下来,我找人给你弄票。小让说嗯,一面仔细地烫茶杯,老隋的手机又响了。老隋看了看手机,又看了一眼小让。小让不理会,依然专注地烫茶杯。老隋便把身子往后一靠,冲着手机说喂?哦,我在外面呢,噢,谈点事。小让起身到阳台上拿水果。
窗外黑黢黢的,是冬天的夜。透过窗帘,有灯光流泻出来,是寒夜中温柔的眼睛。老隋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从客厅里传过来。小让听出来了,是家里的电话。老隋在跟他老婆商量回老家的事。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窗棂上,有什么东西被挂住了,一掀一掀的,映在窗子上,像欲说还休的嘴唇。阳台上到底是冷的。小让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仿佛抱了一块冰。
回到客厅的时候,老隋的电话还在继续,看见小让进来,说先这样,等回去再细说——好了,好了,先这样——正谈事呢这——小让低头削水果。老隋凑过来,说这苹果不错,还有吗,回来再让他们搞两箱。小让不说话。老隋把手伸过来,替她接着弯弯曲曲的苹果皮。老隋说,苹果是好东西,得多吃。老隋说我这心脏就多亏了苹果,一天一个,特别管用。老隋说那什么,票的事,你别急。你定好了时间,我就让他们给你买。老隋说,怎么了,问你话呢——怎么了嘛这是——小让把水果刀一扔,忽然就爆发了。怎么了?没怎么!不就是想让我赶快滚回老家吗?我回老家!你好安心过你的团圆年!
积水潭桥下一片混乱。来来往往的人,还有车,潮水一般,在这里汇合,然后分流,流向北京的四面八方。小河上结着厚厚的冰。有小孩子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在河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大人立在一旁,很紧张地叮嘱着,不时地喊两声。小让慢慢往回走。这一回,老隋怕是真的生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当初遇上老隋的时候,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老隋如何如何。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即便是后来,和老隋好了之后,小让也从来没有对未来有过任何野心。有时候,跟老隋缠绵的时候,小让也会问,喜欢我吗?愿意娶我吗?老隋总是气喘吁吁地说,愿意,当然愿意。小让怎么不知道,有些话,老隋不过是说说罢了。尤其是,床帏之间的甜言蜜语,更是作不得真。老隋这个年纪的男人,什么没有经历过?可是,那一回,自己怎么就没有忍住呢?说起来,老隋在她面前跟家里通话,也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事了。通常是,她乖巧地躲开,等老隋过意不去了,会扔下手机来哄她。那之后的下午,或者晚上,老隋都会软下身段,极尽温柔谄媚之能事。老隋虽然嘴上不说,小让怎么不知道,老隋这是向她赔礼呢。禁不住他再三再四的央告,也就慢慢开颜了。然而那一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门在老隋背后碰上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响。小让却是浑身一凛。在那一个冬夜,那声音仿佛一声炸雷,令她顿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