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难过是个独居的哑巴,你最不懂得的就是把难过交出去,分一片给别人,这是我最担心你的事情之一。
生活里鲜明的片段真少,要补白的部分真多,生活需要无数虚构才能粘得起来,我们都是活在边活边虚构的自传里,有时意觉点,有时不那么意觉。
分离不常常是,但有时是极端的保存。
有些事以为可以必须说明,比如无疾而终,比如不哭就是美的这个说法,比如行李箱少了一个轮子,比如发现一位朋友瞬间老了一圈。
想到米罗的画。这不该死的老头儿。
比如眼下的水果,它是甜腻、鲜艳组成的,比如一封信和一个孩子,比如你所处的秘密基地。
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在别人家的餐桌上喝粥吃菜,收拾回厨房,纸巾擦净,将电脑搬来,开始写作。一想来,近日人们都已辗过泥水准备过新年。
你除了使用麻醉药和手术刀,还使用了什么?
你想自己已经明白。你回到领土。爱一个人。
看到你的短信时正端好饭菜,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愿意想到你的身体去,你白天的长信,和我说的往事,你还故意跟我说的不是身体的事情。
其实你没和我说过你的身体的事情,我知道你身体虚弱,我知道你不愿意细说的事情就是不愿意说,我知道多点和少点,不确定哪个令我更为忧心。
但是我的忧心于你无助,于你无助,我只能贫弱地写信给你,这两个月来心情很坏,都是低温着的,我不觉得能用远和近来形容和你的距离,我的感觉是你在变稀薄,很可怕。
我害怕没有你,什么是没有了你呢?你病痛的时候我有没有你?你哭泣的时候我有没有你?
你现在在昏睡着吗?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喘气着吗?我也不知道,不时会想,只要你安好、健康、安定,我即使……然后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但我的确愿望你安好、健康、安定。
读了一会儿Iris Murdoch的东西, 20世纪中有好几位英语界的女作家很迷人,你之前提到的普拉斯也在其中,手边有Ted Hughes,就是她丈夫在她去世后编的诗歌总集,也有才印没几年的她的笔记全编。
很多人提起刚去世的哈维尔,也喜欢他,他知道词语的力量。
喜欢普拉斯,她丈夫是比她有名气多的桂冠诗人,近年人们才对普拉斯多了注意,也对她丈夫多了不满,我读她的诗时念念不忘普拉斯丈夫对她的情感的迫害,再也无法客观地读,这也好,阅读本不是为了什么客观。
你一定对我对你不常写信的投诉很不以为意,因为你的一封信就比我的十封信要长。
我知道你在删除,你在否定,你想成为不是你的你,你想开展一段陌生的人生,你想爱一个人;我知道你有天会把头发剪掉,会把名字剪掉。这些,没有改变我。
爱只是一种感觉,它不是什么东西,它可有可无,但必须保持感觉,不管是什么感觉。一个作家说如果你想写威尼斯就不要去威尼斯,对,我非常认同这些观点,这是必须的。但爱不一样,爱不是随便的,爱不是信不信就可以说得了的。爱可能在前面,可能在你头上,可能它已经死掉……但你必须要学会独处,学会独处的人都是天才。
抄起毛姆的小说继续看,之前看了一半放下了,今天觉得应该把半途而废的书都好好安置,看的看,不堪的不再看,然后发现小说还是能够看下去,故事里的主人公越成长越冷漠,毛姆说故事的笔触我不喜欢,但他总算是懂得说故事的人。
在途上,看风景一抹一抹掠过,往来过多次的路途,总混合陌生和熟悉,以为知道下一道路口的景物,却发现现实修正了记忆,或者记忆编写了现实。
我本不是喜欢数着时间的人,但是自从遇上你,开始了一年一月地翻着过去和将来,你出现在我眼前时,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生活有很多遭遇,不是每个都能叙述,有些只是虚晃一下。
看顾长卫的《孔雀》,他说的故事真美,你和他一起看,他定睛看了两个小时,忽然说这片子是一段生命的故事,很真实,你吓了一跳。虽然你知道所有的孩子心里都住着一位老人,像所有的成人心里都住着一位孩子那样。
你喜欢计划,一件事情未完便筹划下一件,然而总没按设想的去做,好像你做菜喜欢挑选食材,洗涤切割,随意调味,不在乎好吃不好吃,你喜欢在事情的因果的接壤处发呆,你喜欢预视,不管那是如何的不靠谱。
你曾用了很多灰黑的字词,你的字也是你一幅幅的黑姑娘,但是你并不是在申述,也不是在排毒,你只是在直抒,你是永远的现在,当下。
普拉斯的日记读得很慢,你还在十八岁的她那里,她对身体的成长,性,和男孩子的关系充满想象,她的词语丰富,自然流露的丰富,那时她还没开始写诗。
包豪斯的教学法里,第一年的大师入门课,一半是工艺手作的训练,一半是形式哲学的理念课,学生们学习相对的概念,轻和重,坚与柔,颜色冷暖,几何的对照,学生的功课是自由选择他们在行的质料,用具体表现抽象和对立,很有启发性,你在学生的作品中,看到很多20世纪的画作和建筑物的原型。
坏掉的灯泡是没有发光后不坏掉的东西。坏掉了,便换个样子,再发亮,放弃和希望,是合二为一的东西,自杀的念头,来于生活的执念,对生命放弃的人,不会自杀,只会生如槁木。
毛姆小说中的男孩, 为了不停折腾他的女人,去伤害大度地爱他的女人,人的不可理喻,太可理解了,不是吗?
转回去读普拉斯的诗。喜欢她的诗多于她的故事,我发现要努力从她的故事挣脱才能读她的文字,和她诗歌里的想象力和日记本子里的直率不同,普拉斯小说里的文字是缺乏魔力的,像一个迂回的情节的撮写。Harold Bloom是英国有名的文评家,他对普拉斯的小说,对她忽然备受爱戴很不以为意,Bloom造诣非凡,也是很有趣,主见很深,很偏执的学者,看他的评论,不管同意还是拒绝,都看得很乐,但普拉斯不是一流的作家,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谁要守着一流的作家,比方她说:我醒来/听/远海在耳朵里移动/……/你嘴巴猫儿般的干净/方框窗户,洗白吃掉枯燥的星星。
走近陌生,陌生真是奇怪的东西,追求陌生是一种欲望,看着分裂出来自我的恐怖的熟悉感,更是一种难禁的陌生。
先前读完普拉斯的小说也有一个她分裂自己而写的镜像一般的她,她的故事里,这个异己的她后来自杀了,她自己在故事里慷慨地活下去。当然,普拉斯没能活出她的故事。她走进了镜子。
每天有很多琐事,洗熨、煮吃、冲泡、整理、排序、拭抹、对着镜子看,某天忽然想,老去是需要决心的,可以变老了,便放开手,一直衰败下去。
我怀疑我曾经读过《绝望》,但完全想不起故事是怎样进行下去的,只是每翻一页都是似曾相识,一页页似曾相识,法国人说这是deja-vu。 deja-vu也解作相聚,先离,后合,也有人说这是前生的残余,它的现象是在陌生的东西里浮现熟悉,它的底蕴是在称手的事情中涌出陌生。
在看的《绝望》译得不好,但我知道纳博科夫冷静自嘲的笔触,翻译里的,却到处是温度的诙谐,温度不对,感觉便失调了。在另一部在看的小说里,小说里的女人对男人说“You are a pool of clear water where the light plays”,温度刚好。
帕韦泽是20世纪上半叶的意大利诗人,作家,1950年8月,他托姐姐为他打包了行装,他跑到都灵的罗马旅馆下榻,打电话给四个女人,没有一个说有空和他会面,他在随身带来的他一本小说扉页上写:我请求原谅,也原谅一切,好吗?流言蜚语,简短就好。
茨威格写作不知节制,他写很多,他说他写好的从不回头修改,他以丢掉为乐,他吹嘘他写一千页文稿,要放弃八百页,余下的二百页就是精华,可他没有认真精练的作品,他总是散漫沉浮,一千页有一千页的沉浮,二百页便有二百页的,他的德奥语区的同行看不起他,他移居英国时,同行都松一口气,说,轮到英国人来受罚了。
Goldmund从修道院逃走出来,在他明智的年轻导师的预言中逃走出来,晚上赤身游过浅河,到森林的边陲,像夜鸟般呼叫,呼叫女人,那个傍晚,从他怀中醒来的陌生女人,她寻他的嘴唇,引导他做爱;Goldmund从修道院逃走出来,走进无词的世界,词语没有分量的世界,这世界的月在眼睛之中升起,这世界的相聚,在日出后烟消云散。
普拉斯不多说她的父亲,她真不该不多说,早死的父亲早死就是为了让孩子能早谈及他,书写他,扭曲他,虚构他,在他坟堆前讲不属于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