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2242900000011

第11章 :宴宾客殿楚雄威,新夫人大国气象

准备了大半年时间,楚君举行婚典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楚城忽然膨胀了不少,不但城内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就连城外的大道上也被来往的人拥挤着。王城内更是张灯结彩,一片辉煌。大夫们带着仪仗队和舞蹈队开到了城门外,迎接邓国送亲的队伍到来。到了午时,浩浩荡荡的马队簇拥着华丽的马车,在楚国大夫斗伯比等人的陪伴下来了,斗缗大夫等人迎上前去,向送亲的邓国王诸献上了特制的美酒,然后一排长号齐鸣,在仪仗队和舞蹈队的引导下开进了城门。

街道两旁早就围满了人,要一睹大国的排场。但他们被武士组成的人墙隔开着。送亲的队伍到了王城门口,楚君熊通亲自侯在门内,这时便迎出来,躬迎邓曼的到来。新娘子的车遮得严实,陪着她的是她的哥哥和亲戚。邓曼的哥哥下马,与楚君互相行礼,然后两队人护送车辆进城了。

举行仪式的大殿,文武大夫都盛装等在那里,组成了巷道。他们的后面是打扮得整齐化了妆的男女舞蹈人员。香烟缭绕,浑厚的组钟奏响,笙箫管弦齐鸣,在漂亮的童男童女牵着的彩绸引导下,一对新人进入殿堂。乐声在他们站定的时候就停下了,熊通的叔叔斗缗主持,行新人互拜礼,再向祖宗敬酒,然后面朝北方向天子行礼。

仪式不复杂,却很庄重,然后将新娘子送进了充当新房的寝宫。

陪同前来的客人在便殿洗一洗,喝喝茶,伺奉他们的全是一个模样的少女。不一会儿,斗缗大夫请客人们到大殿用餐。客人们随着斗缗大夫走进内殿,只见偌大的殿堂里摆满了桌子椅子,空气中弥漫着美酒的芳香,伺侯的少女齐刷刷遮挡了四周的墙壁。

在大殿里就坐的是邓国的重臣和邓曼的亲人,和楚国的大夫们。熊通出来了,本来已经坐下的人们又都站了起来。熊通道:

“从今后邓楚一家,不必拘礼。感谢诸位一路辛苦劳顿,敬请随意。寡人先敬诸位一杯!”

他双手举起酒杯向左右行过礼,首先自己干了一杯,然后再接过一杯,再行礼。酒过三巡后,他就被司仪礼貌地请进寝殿去了。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得跟新娘子在一起。再者,因他在场,将会影响客人们自由畅饮的情绪。

他兴冲冲走向寝宫,边走边有些疑惑。新娘子的面容被一层薄纱遮着,看不真切,但她的那位贴身侍女怎么没有看见?他进到里面,女仆们便闪到一旁。他问新人在哪里,女仆指一指帐缦后,他正张望着,只见帏幕一阵乱翻,新娘子从帏幕后闪身出来,望着他嘻嘻地笑。他以为自己喝醉了,揉一下眼睛,并没有看错。他看到的正是要着楚服跳楚舞的侍女。他吃惊地问:

“你就是邓曼?”

邓曼羞答答,乐孜孜,笑脸盈盈地回答:“回大王,正是。”

楚君好不高兴,忍不住放声哈哈大笑。自从即位成了楚君成了寡人以后,他在宫里缺少伙伴,既要拿出楚君的威严,脑袋成天又要想大事,甚少欢乐。邓曼的到来如一阵春风拂过,整个楚城为之清新,所以他第一次开怀大笑。既是熟人,就少了许多麻烦,他拉她一起坐到摆满点心水果的桌边,向邓曼一揖,问道:

“寡人心头一直有个疙瘩没有解开,今天有幸与夫人成了夫妻,而且又是熟人,就少了些隔膜,望夫人能够为我释疑。”

“请讲。”

“寡人不解者有三。其一,邓国乃中国皇亲,楚国乃南方蛮夷,国与国间的实力与等级相差甚远,夫人为什么并不嫌弃?其二,夫人聪明美貌,人称女中贤人,早已名扬四海,欲聘者皆为大国之君。可夫人却不知为什么挑选了粗鲁的寡人。其三,北方皆文明大国,天子身边来往多贤士。南方褥湿,更多蚊虫,荆楚地恶而民鄙,何以夫人舍富贵而就下愚呢?自贵国应允寡人亲事之日起,寡人心头就一直疑云重重。敬请夫人赐教。”

“这是因为……楚人有宝。”

熊通暗吃一惊:“你莫非是冲……”

“冲什么?”

熊通变了脸色,别过脸去不高兴地问:“莫非是冲那块没用的石头来的?”

邓曼见熊通如此紧张,依然打哑谜似地笑着。“既成了夫妻,便是百年之约,楚君何必如此紧张呢?”

熊通勉强笑笑:“我被那块石头弄得心神不宁了,夫人休怪。”

邓曼唱歌似地说:“荆山有玉,顽石裹藏,宝玉现形,拥者称王。四海疯传,人人尽知。各国都有饱学之士专门钻研,有的更为能够一睹它的面目为终身快事。邓曼一个锁在深闺的女流尚且知道得如此详细,又何况他人呢!假如我是冲那块石头才嫁给大王,那我就太不划算了,得者称王,于一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再说我要得到它的话,它早就在邓国的大殿内了。”

“哦?”

“大王应该明白,那天是我劝告卞和不要坐在大街之上,又是我和邓音提醒大王,把那位要扔掉石头的卞和接进宫的。因为我所见之宝,跟他人不一样。”

“难道楚国还有更宝贵的东西?”

“是。大王身上的那把剑,就是王者之剑,但它只属于王者个人。而荆山之宝也不过是件物品而已,国家兴旺发达与否,说到底在人不在宝。大王苦心经营,瞒得过别人的眼,瞒过邓曼还差点儿火侯。这些都不是我所看重的。我听说,卞氏家族为保存这件荆山之宝世代含辛茹苦;那个卞和宁可砍掉双脚也不愿说假话。我还注意到,楚君不敢以宝为荣,反而将它藏之深山,运用它苦思治国之策,时刻为它克欲制怒,厉精图治,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就是王者之气,这就是大国风范。我所看重的不是别的,而是荆楚多义士,君主多抱负。别看中国乃皇亲云集之地,可在表面的繁华之下,行必翻先王制度,言必有先王遗训,一潭死水,不足为虑。反倒是楚地少了约束,不在点滴上做文章。这就是我为什么选了楚地,为什么选择了楚君的原因。”

邓曼到底是大国的女儿,见多识广,知识渊博,再加能说会道,熊通不但疑云顿消,反而为她一番话热血沸腾。他为自己的小心眼儿不好意思,便连连夸赞她说:

“有夫人如此看重,有夫人明眼为鉴,我熊通不唯得一夫人,亦得一益友。愿夫人助我一臂之力,此生得展宏图,世代将不忘夫人之大恩。”

邓曼笑道:“不会再怀疑我偷那件宝贝了?”

熊通再打个哈哈:“还有什么宝贝比得上得一贤夫人呢?说的好啊,楚国兴旺发达与否,在人不在宝。连寡人的那点儿小心机,夫人也都了如指掌。多谢夫人赐教,敬夫人一杯!”

他们俩说得投机,早把殿外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这时候侍人进来催他们,问庆典舞蹈是不是可以开始了。楚君与邓曼这才想起把那么多客人都忘了,不觉双双大笑。邓曼得意洋洋地说,她学了楚风舞蹈,她的老师很看重,她也要去跳一跳。熊通痛快地答应。熊通问她的老师是谁,她说:

“女荪。”

女荪又回到了她所熟悉的生活中,没要几下,被太平山切断的宫廷记忆迅速接上了头,太平山远离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了。尽管熊通的态度令她失望,但进入演艺圈子,她就会忘记一切烦恼。她指挥着数百名歌男舞女进退俯仰,如鱼得水。对比种瓜种菜,她更习惯这种生活。然而一闲下来,无论再怎么累,卞和就又回到了她的心里。但谁都不告诉她那个人现在哪里,自那天被斗缗带进宫之后,就没了他的消息。原指望跟熊通叙叙旧情,不幸进宫不到一个时辰,熊通的作为就粉碎了她的梦想。所以能引起她思念的,天底下只有卞和了。

排戏的加进一个邓国姑娘,这小丫头乖巧玲俐,女荪挺喜欢她,她的存在却也提醒她楚王将娶亲了,对卞和的思念之情就格外地强烈。这日邓女随邓国使团回国去了,晚上排练之前,人还没有到齐,她又向管事的打听卞和的消息。管事的悄悄告诉她,在前殿外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楚君集中将士和大夫们审那块石头的情景,传得宫里都知道了。听说卞和的右脚也被砍掉了,她的心脏一阵乱蹦乱跳,立脚不稳,就栽倒在训练场地。

节目排练停顿了下来。

晚上排节目的地方没有声音,熊通见那边松松垮垮没几个人,就问怎么回事。回话说女荪不知怎么回事滚倒了,看样子病得不轻。他忘了把卞和的命运与女荪的病联系起来,心如火燎,连忙亲自去看女荪。婚期逼近,没好节目怎么成?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所以他要亲自去看看。

寝殿后一间屋子里,女荪经郎中治疗,人倒是醒了,却泪流不止。她哭红了双眼,泪水湿了枕头。楚君的光临,将她的身价再一次提高,大家都恭喜她,可她却激动不起来。熊通一脚跨进门去,人虽站在床边,态度却冷若冰霜,虽关切地问她怎么了,但中间的级差如鸿沟越拉越大,永远不可逾越。她有些情绪地问:

“卞和呢?”

熊通不高兴地道:“这个人不听话。”

她不敢发脾气,只能哭着替卞和诉说:“你把他的右脚也砍了,他后半生怎么过?”

“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你赶紧吃药,吃了好排戏。”

人家是君主,女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是哀哀地哭泣。

熊通不高兴地问:“你是楚宫的人,长在贵胄之地,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一介平民百姓,又不听劝说,竟敢跟楚王对抗,若是别人,早就叫他没了脑袋。你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不过是寡人派去看住他的人。对这样的耿人,你何必这么用心?”

女荪想起卞和的忠厚老实,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忍不住凄楚地说:“人不是东西,搁到什么地方就还是那样。我是个宫人,在宫里像个人物,一离开这个场地,就什么也不是。干活身无四两力,说话什么也不懂,一切都得靠他们照应。再说我是个女人,身不由己,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身边唯有一个大王赐给我的卞和……”

熊通想想自己已有了新夫人,可人家呢?知道她没有大毛病,也就放心了。他的情绪缓和了些,淡淡地说:“去看他一眼吧。现在他不能走,等成亲大典结束以后,你再跟他一起走吧。”

“他关在哪儿?”见熊通要走,她翻身下床,赤着脚追着问。

“你看哪里有大火就在哪儿。”熊通示意侍人领她去,就匆匆走了。

女荪等熊通走远,跑回去穿上鞋再跑出门,迫切地要去看卞和。楚君特许,她可以随便走动。哪里有大火她就往哪里跑,但大殿内外火堆太多,不知哪里是卞和的栖身之处。她四处打听,得知卞和关在偏殿,她就往那里跑去。因为女荪大家都认得,跟在她身后的侍人传达着大王的命令,因而谁也没有阻拦。

偏殿都是住下人和内侍的,一间没人住的屋子里置了一张铺,卞和就住在那间屋子。门口有人看守着,但门上了锁,守门的说钥匙卫士长拿在手里,不准任何人开门。她只能在窗下垫个石头,隔着窗子向里张望。

卞和睡着了,大概医生用了什么药。他的脚用被子捂着,她隐约看得见血迹。看见人家受苦,她比自己受苦更疼,忍不住又凄惨惨哭出了声。卞和迷迷糊糊中被人哭醒了,问是谁。女荪说,是我,我是女荪呀。卞和抬起头,见窗上趴着个人,细看的确是女荪,就问她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卞和埋怨她:“男人的事,你来干什么。”

“他是不是真的砍了你的右脚,啊?”

卞和掀开被子,将两只没了脚的腿举起来,于是女荪嚎啕大哭,边哭边埋怨他:

“叫你不要充好汉,你不听。听说他要你承认是块石头,你听他的不就得了吗?你为什么要跟他斗狠?他有兵,他有那么多人帮他说话,他还有王命在手,说杀谁就杀谁。你怎么就把自己的一条命看得不及一块石头呢?再说这块石头是他王家的宝贝,与我们什么关系呢?石头也好,宝玉也罢,最终还是他楚王的,你到底为谁拼命?啊?……”

卞和的回答倒比较坦然:“女荪呀!我不是争什么石头还是宝贝。你说的对,管他宝贝也好,石头也好,与我们什么关系?我是吞不下这口气,我是为我的先人抱屈!我就不明白,国家强大了,可是人人却都学会说谎了,那么国家再强大有什么用呢?吃好的,穿好的,却是满嘴无真话,你哄我,我哄你,那样的强国要了有什么用?我什么也不是,还是个跛子,他们每个人都比我的腰粗。我一个人面对上千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儿。他们手里有权,一言九鼎,还有武器。众口一词说是石头。他熊通为了自己的野心,拿人命当棋子,玩弄诡计,谎话盖谎话,用辟谣制造更大的谎言。他有他的权势,我有我的骨头。我要是屈从于压力也说是石头,也说什么镇国之宝,那成什么了?要是那样,即使把左脚再给我长上,我的心里也比再砍掉我的右脚更疼。我现在腿疼,可心里踏实。我没有屈从于高压,我说了我应该说的话,我没有辜负我的祖宗。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你去吧,我这次倒没有上次那么疼了。伙食还不错,照顾得也很好。”

女荪知道不能老是哭个没完,抽抽噎噎地说:“他说了,要我给他排节目,只等他的婚姻大典结束,我们就一同回太平山。”

“你不用去了。我给他说说,好不好?”

女荪摇头:“不,在宫里没什么好。过去我老是想回来,这次才发现关在宫里就象是关在笼里的鸟,虽说是有吃有喝,却半点也不由人。我没处可去,只有跟你过一辈子。”

这下叫卞和不好办了。脚被砍了他还是他,但有了另一个人,就叫他没有了过去的轻松。“可是我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也不要紧。刚才他说了,会对你好好照顾的。砍了你的双脚,他供几顿吃喝舍几件衣服算什么?况且你保存的是他楚君的东西。”

卞和的腿又开始疼了:“你快去吧,让我想想。”

来人催她去排戏了。来的是那个邓国的侍女,她悄悄地来,悄悄地站在一旁,见女荪对这个卞和一往情深,也很受感动。她问女荪这是个什么人,女荪含着悲哀,含着敬佩回答:

“这是个不愿随着势转的犟人。”

邓女点头赞叹:“楚国真是不简单呐。男有一身硬骨头,女有一腔真情义,总不像我们北方之国,只认礼仪,不讲人味……”

女荪没心事跟她多扯,打断了她的胡说八道:“你住口!别在宫里随便乱说话,无论是在哪里,无论什么题目,都是权贵人家的话题,哪有你我做下人说话的地方?别多说话,啊?”

邓女“哎”了一声。

“哎,你不是回邓国去了吗?”女荪好奇地问,“怎么又留下来了?”

邓女回答:“他们都走了,我还要学学,反正回去赶上楚君迎亲就行了。”

卞和等女荪走远,脚就疼起来了。他没有办法止住这伤痛,就跟上次在古城一样,老是反复唱着那几句:“荆山有宝,蓬蒿没腰,宝玉现形,地动山摇。荆山有玉,顽石裹藏,宝玉现形,拥者为王。”接着他又哈哈大笑,“好你个熊渠呀,英雄一世,却为谎言所骗。最终还是没有他熊通厉害。熊通,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哄骗了全天下人,还有一个你哄不住的卞和,你奈我何!荆山有宝,蓬蒿没腰……”

唱着唱着,他似乎听见另外有人也在唱。莫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在这个禁地,是没有人敢乱开口的。可是他的确听见有人在唱,虽听不清唱的什么,却听出是女人的声音。这歌唱者到底是谁?这不是女荪,女荪不会唱得这么哀怨,也不会这么揪心断肠,更不敢在禁地乱唱。他听见那声音渐渐地到窗边来了,便探出头要望一望。

从窗子边直直地走来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那女人的影子如一个鬼影,在火光映照下变幻着模样,让人心头发怵。奇怪的是守卫者并不干预她,卞和甚至怀疑兵士们看不见这个鬼的影子,也听不见她的歌声。

那女人到门边来了,命令守卫开门。守卫竟言听计从,竟为她开了门。他由此明白她不是鬼,而是人,而且是个说话有份量的人。守卫刚才说没钥匙是假话。这个女人是谁呢?女人走进来了,没有灯,只有窗外的火光映照进来,使屋里有了些微光。守卫者对卞和道:

“夫人来看你了。你没了脚,免了礼吧。”

卞和这才把这个女人与蚡冐的夫人联系起来,继而想起了可爱的小王子。于是他一切都明白了,显然她是小王子的母亲,儿子死了她才成这样的。他忘记了自己的伤痛,转而为这女人伤心了。女人直直地走到床边,定定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细望女人的脸,发现她非但不可怕,相反满脸悲愁,令人同情。她站在床边问:

“你是卞和?”

“是的,夫人。”夫人在床沿坐下,直瞪瞪望着他。卞和看见有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了。“夫人,我知道小王子……”

夫人并没有放声大哭,喃喃地诉说时,明显地流露出无法排谴的悲苦:“我儿子死了……他说他最喜欢的人是你。就是犟着要找你到宫里来,才惨遭横祸……他们说我疯了,可我没疯,我没疯。我只是想着儿子,他还小,不懂事啊……”

卞和想起与小王子的见面,那时他希望在小王子身上发现‘拥者为王’的影子,可是小王子不是当王的材料。却没有想到不当王就得亡身,这太可怕了。他不敢再提小王子,怕夫人更伤心。他小心地问:“夫人,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夫人摇头:“听说你的右脚也被砍了。我来看看你,再看看那块让我们家破人亡的石头。它在吗?”

卞和忙从床边摸出石头递了过去。“夫人,您看吧。它是荆山至宝,但也不是有人所说的‘拥者为王’那么神奇。可是他们偏要一时说它是一块无用的石头,一时又要制造镇国之宝的假相。夫人哪,我好冤啊……”

夫人将那块石头举起来对着窗子,好怪,在太平山从没有露出的怪异这时竟出现了。它放射出了微弱却分明的光芒,与窗外的大火相映照。坚硬无比的顽石外壳如一层粗纱麻布,遮不住它的光晕,让内在柔光泄漏出来,和着了此情此景,仿佛专为安慰一颗破碎的心。这团若明似暗的光晕在夫人的手边流动,将夫人的手照得无比美丽。这也是卞和亲眼所见有限的几次。而更让卞和惊异的,是那光芒映照着夫人的脸,夫人竟那么漂亮而典雅。她直盯着它的眼里闪着泪光,却不再是悲戚之色。他发现夫人的眼底有了神,脸上也有了红晕。

“夫人,夫人……”他轻声叫着。

夫人渐渐地回到了现实中,怔怔地说:“原来一切都是天定呀!我明白了,明白了……”

“夫人,您看见什么了?”在一刹那间,卞和认为夫人从中看见了她的儿子和先君。

夫人没有正面回答他,也没有害疯病的迹象,带着忧伤十分清析地说:“卞和兄弟,你对楚君一片赤诚,可他们兄弟俩,先后两个君主,却一人砍掉了你一只脚。听说你的爷爷,他老人家也是因它而死的。亲人亡故,身体致残,你我都有刻骨铭心的伤痛。可这是上天的安排,是先王的旨意。天降宝物于楚国,迎接它的竟是鲜血和悲伤。有宝不用,便是暴殄天物,楚国振兴的机会不多啊!认命吧,这是为了我们的楚国……”

她不等他回答,放下石头就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依然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卞和有些呆了。夫人这不是为熊通开脱吗?这岂不是说,自己坚持的真理,其价值要打折扣?

卫士长领着几个人进来了,走到床边就扑通跪下,对着卞和磕了好几个头。卞和问他们干什么,卫士长说,他们给荆山之宝磕头,他们看见了它现形,说刚才室内有奇异的光彩。

“义士,我们都看见了,大王对您格外信任,虽说不得已砍了您的脚。我们也是愚顽草民,本不知什么大义,但是从您的身上和大王的作为上,我们也知道为了楚国该干些什么,该怎么干。刚才我们拜荆山之宝,现在请受我们一拜。”

于是齐刷刷再跪倒一片,给卞和磕了一个头。

卞和却好一阵子透心冰凉。

熊通与邓曼夫人一露面,圆形广场上顿时一阵欢呼,有如波涛汹涌,排山倒海。所有官员和两国贵宾们以及各国的使臣们也都站了起来,向他们致意。熊通和夫人分别接过身边男女侍人的火把,走向大舞台前边,点燃了那一堆柴禾。随着,所有柴堆也都燃烧起来。夫人邓曼这才发现,场子里站满了人,足有数千人之多。他们都是参加演出的。围着看台上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她也激动不已,因为这盛大的场面是为她的到来而产生的。

邓夫人正高兴之时,眼睛扫视周围,忽然发现离她不远处一个女子倒下去了。她知道是为什么。那是她的老师女荪。女荪显然第一次知道找她学舞的原来就是楚国的第一夫人。女荪训斥过她,更帮助过她,她绝对想不到这个小丫头竟是她的主人。但此时,邓夫人管不了那许多。熊通挽上她的小手,走向专为楚君而设的坐位。

邓夫人边随楚君往前走时,眼睛一直关注着她的老师。她发现,那些弟子们一团忙乱。

待他们坐定,广场上突然响起了震撼人心的鼓声。几十面大鼓齐鸣,气势磅薄,震耳欲聋。好在时间并不长,鼓声突然停下,随即万众齐声呐喊一声:

“咳!”

随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仿佛天际滚动雷声,从入口处,一辆辆战车急驰而来,绕场一周,车上站着持戟的兵士,每辆车上排列成一个群体组合,其中一人用剑做着威武的动作。站在高处的男歌者以高亢的声调唱着战歌,站在前面的几排兵士们用吼声和枪柄剁着地下,喊着节拍。这是力量的组合,是展示军威的呐喊声,与其说是舞蹈,还不如说是操练。这个舞蹈演了这一次后,过了几十年才演第二遍,后来的楚王为它定名为《万舞》。

彼有剑戟,我有敝甲。

彼有敝甲,我有战车。

彼有战车,我有义士。

彼有义士,我有民德。

皇天佑我,后土载我,

佑我雷电,助我江河。

战车跑了一个来回,直等大合唱唱完,然后拖着隆隆声远去了,仿佛远征去了。接着伴唱的十几排士兵走向了中间,该他们上场了。他们先是戟剑舞,后是角斗舞,伴奏的是有节奏的大鼓。

这是军旅之舞,战争之舞,是楚军战士精神的体现。他们时而排列成纵队前进,这时大鼓声音弱了,他们身上的铠甲有节奏地响起,让人感到肃穆,感到热血奔涌;时而又举起了剑戟,金属的碰击声便又是一种音乐节奏。

等兵士们的舞蹈结束,忽然组钟鸣响,庞大的乐队演奏了。

激越的鼓声被舒缓悦耳的乐器替代,三声钟鸣,管弦齐奏,几排女子分头从四角而出。她们身上穿着飘逸的薄绢,手和脚都佩戴着饰物,环佩叮当,脚铃恰恰,如涓涓细流渗向低处一样向中间汇合。她们宽袖细袍,那舞姿有些懒慵模样,却又不是疏懒的神态;双髻似漫不经心地篷松着垂在耳边,配着这舞姿,就更显得闲适而轻松。编舞者独出心裁,以饱满的精神舞着弱不经风不堪劳累的动作,让人不但大饱眼福,而且回味无穷。

但她们走向中间以后,红绿黄黑交叉在一起,忽然舞步为之一变。罩在外层的衣服被她们各自脱下,慵慵宫妆忽然变成了浪漫的村姑模样,那种慵懒如被风吹走,精神忽然振奋而清醒,动作也忽然敏捷而有力。旋转起来如疾风吹草,突然停下又如板上钉钉,真可谓“进如惊鸿,转似回波”。时而急骤,时而舒缓,将观众吸引得如醉如痴。

这就是楚舞的魅力,这就是楚女的仪态!它是楚人尚美的民俗体现,是巫舞幻化出来的另一舞姿。即使过了几千年之后,岩壁上存留的有限几个形象,还让后人浮想联翩!

接着,穿着整齐的男子进场了,他们夹进了女子当中,一手执羽,一手执笙,与女队配成双,呈双双对对起舞。

然后是百兽舞。

然后是杂耍。

然后……

这是欢乐的夜晚,兴奋的夜晚,大家一直玩到夜深,人们累了,又饿了。到这时,集体舞蹈告一段落。贵族便进入里层去喝些甜汤之类的东西,再进些点心。但这次只能是有身份的人们的专场,其他人就在场子里继续玩耍,反正大火不熄,四周备够了点心和饮料。

内殿内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在殿内坐的都是两国有身份的官员和至亲,再加各国使臣。每人一张桌子,每人身后有一个侍者。楚地特制的缩酒满屋子放香,加了香料的肉脯和干果摆满了桌子。远方客人到楚地,许多就是冲这缩酒来的。中间场子空出来,靠里还有一个低矮的舞台。熊通进去就脱去了大典时才穿的厚重衣服,对远近贵宾们说:

“这是家宴,诸位尽醉尽欢才好。来,寡人先敬诸位一杯!”

为了打消大家的紧张情绪,他先很随便地饮了一大杯。人们见楚君如此这般,紧张顿时没有了,也都轻松下来。熊通拍两下巴掌,坐在前台两旁的乐师们就开始了演奏。节拍轻松,旋律优美,这是《百兽朝凤》,模仿的是山中百鸟百兽的鸣叫声,将人带进了空气清新有丛林,让北方客人尤其觉得新鲜。

在主客随意的气氛中,新夫人邓曼也出来了,穿着宽松的楚装,梳着楚国女子的发形,挨着向大夫们敬酒。所谓楚装,不过是楚国被封闭时的创造,没有北方大国间的互相影响,大家喜欢穿什么,就做什么样子。男人的高帽子显示出的是级差,女子的束腰宽胸,出自女人展示身段和撩拨男子的需要;尤其蓬松在耳边仿佛懒慵慵的头发,装点着女子的娇媚。邓曼脱去了规范而繁褥的北方服饰,让美妙的好身段和雪白的肌肤半隐半现,以这样的装束出现在人群中,让她娘家的亲人发懵了。才半天,她就成了地道的楚人。送她出嫁的叔叔大概多喝了酒,两眼瞪着她好看的发髻,好看的宽袖窄袍,踉踉跄跄地直往她面前扑。好半天,他才迷迷糊糊地问:

“楚君呐,我这个侄女在家就那么个不懂事的模样,怎么一进楚宫就变得认不出来了呢?楚地化物,楚地也化人。楚地让丑女变美,也让顽石变玉。这到底是不是她呀?……”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祥和的气氛,宽松的环境,的确让远方的客人耳目一新。

邓家叔叔还要说话,有人扯了他一下。原来台上出来两个半裸着的少女,正从容地表演着轻柔的柔术。这两位少女柔若无骨,有时迭着,有时一个举着另一个,她们用自己的身体组合着美丽的图形。她俩是濮国敬献给楚王的礼物。整个场上鸦鹊无声,只听得悠悠的音乐伴随着这令人陶醉的优美舞蹈,让客人们都忘了自己。

等她们快表演结束时,从两旁出来许多少女悄悄上场了,为她们组成了好看的背景。接着,两位长袖窄腰的女子出来遮挡了她们俩,这对表演柔术的女孩悄然而退,被新上的两位姑娘所取代。

整个场上活了,姑娘们配合着愉快的节奏翩翩起舞。待急骤的舞蹈舒缓下来,前面的两位女子开始唱起了《祝福歌》。不过这两位舞蹈的女子面带忧郁,歌声也似乎有些伤感,好听固然好听,却让人心头酸酸的。熊通感到一颗心被这音乐指明了很累,感觉到了人生的无常无奈,不觉靠上椅背,琢磨着那词:

燕双飞兮,燕双归兮,

檐下筑巢,河上衔泥。

雄翅折兮,雌影只兮,

哀哀痛泣,不息如溪。

熊通听出这歌词有些不大对劲,这不是为卞和说话吗?原来惩罚卞和的阴影并没有随着这欢乐之夜就忘却了。而在台上凄婉歌唱的,有一个正是女荪。两边一望,好在大家都被这幽怨的旋律所感动,为她们若有若无的细致动作吸引,没有谁去琢磨这词儿有什么问题,才隐忍不发。

他要跟邓曼说句话,再看身边,邓曼不知哪里去了。这时才意识到,在台上唱的两位女子一位是女荪,另一位竟然正是他的新夫人邓曼。原来这位女子不但有见识,而且舞也跳得好,想必是在本国管得紧,她的才能无处发挥,到楚国才如鱼得水。他的心里顿时塞满了恨与爱交织大一起的酸甜苦辣。

台上合唱了,为两位的清唱作衬垫:

君慎惜,君慎惜。

燕尔双飞,同行同栖。

女荪下台来了,在人们的合唱声中,高高擎起一杯酒,跪倒在楚君的面前。台上舞蹈的女子也一人一杯酒,分别到了客人们身边。熊通不能发作,端起酒一饮而尽。

客人尽欢,也各自一饮而尽。

夜已深,客人们许多已滥醉了。

熊通并没有醉,他时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能醉酒,因而头脑还清醒着。他回到寝宫,就怒冲冲命令叫女荪。不一会儿女荪带到,她知道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凶多吉少,走到就跪倒在熊通面前,单等楚君发落。熊通眼睛瞪得多大,问道:

“你知罪吗?”

女荪道:“不知。”

熊通“哼”了一声:“你的唱词编得好啊!‘雄翅折兮,雌影只兮’,我砍了卞和的脚,你要替他找寡人泄愤,是不是?”

女荪的幸福前景被无情掐断,对这位新君主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他拒她以千里之外让她心冷,接着得知她的学生是第一夫人,就彻底失望了。那首歌原本是为祝福楚君成婚时而作的,邓曼为第一夫人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不幸,更想起了卞和的可怜,便在演唱时放慢了节奏,让一首祝愿的歌变成了悲叹。去年在古城提醒她赶紧离开王殿的恩情,那忘情的一搂使她曾经有过的沉醉,都在明白邓夫人的身份之时起就烟消雾散了。此时还有什么话可说?在她,生与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见女荪不吭声,熊通的气越来越大。这个女子伴随着他的整个青春,王公内外无处没有她的影子,让他做了多少春梦,只碍于先公家法,而且她是兄长的身边人,才没敢下手。这么好的女子,却无视他这个君主的存在,竟然敢于在心里爱上别人,这是不允许的。这么好的肌肤,这么好的容貌,自己既然得不到,怎能让别人消受!他要让她明白在楚地,只能爱君主一个人。他大叫来人,几个武士应声而至。

“拉出去,斩!”

将她处决既显示了君王的权威,从此也割断了自己的意马心猿,以后最多只有回忆回忆少年时代有过这么个人,再也不会动歪心事干扰他的抱负实现了。因此他要处决她。人还没杀呢,他就松了一大口气。

可是突然进来一个人,止住了杀人。她是邓曼。她制止了即将动手的武士,让他们先出去,然后走到熊通面前,好言问他为什么要处罚她的老师。熊通当着新夫人的面不好动怒,将脸掉了一边:

“你们唱的词你就没有琢磨?”

邓曼笑起来了。“女荪实在冤枉,那词儿是我作的。”

熊通觉得她在说假话。邓曼的笑里也夹杂着一丝悲戚,说道:

“今日一过,叔伯兄弟们都回国去了,我一个人就将留在楚地,与楚君渡过此生。想想远离家乡和亲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能够指望的人,能与我说话的人,也只有楚君你了。我是要借歌告诉楚君,你不光是你一个人,你的身上也牵着妻子,君有不测妻伤心呢……”说着说着,她被自己的话所感动,倒真是哽咽了一下。

熊通被她的话所感动,忽然柔情似水,将邓曼搂进了怀里。“你的话我会记住的。你聪明绝顶,心肠又这么好,天赐我一位贤德的夫人。”

邓曼说:“赦了女荪吧。”

熊通这时也为自己刚才的震怒后悔,便好言对女荪说:“你明天随卞和回去吧。跟他结成夫妻,白头到老。我还是那句话,你是为了我们楚国的利益,楚国会记住你的。”

女荪起来再给邓曼磕个头,期期艾艾地说:“夫人,女荪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女荪走了,愿你与我们楚君百年合好,如燕儿双栖双飞……”然后站起来,低着头退了出去。

熊通夫妻俩目送女荪远去,心头都有些酸酸的,为女荪带着些哀怨的祝福,同时也为她与卞和的未来。直到女荪走了好一会儿,他们还怔怔的。后来是邓曼打破沉默,问熊通:

“你怎么对那歌这么恼火?”

熊通叹了一口气:“我砍了卞和的脚,她就借机讽刺我。其实先王有法度,我也不愿意做那样的事,况且我和卞和关系不错。可她就是不懂,把这种事当成了私家恩仇。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保她?”

“男儿重信誉,女儿重情谊,这也是荆楚之宝啊。其实这词儿蛮好的嘛,大概女荪心里有忧伤,唱时就慢了,听的就听出了凄凉。要知道作这词儿的时候,卞和的脚还是好好的呢,那时谁知道他的脚又会被砍?再说呢,说者自说,听者自听,智者能把坏话当成好话,只有庸者才只听好话而忌讳讥讽。”

熊通猛然省悟,不觉点头称是:“说的好。所以我原谅了她。有了你,从今往后,我就有了主心骨了。有了什么难解的事,都有你帮我拿拿主意了。”

邓曼说:“他们是为楚国而献身的,也该好好地待他们才好。”

“你说的是,我已经安排好了。”他拉起她的手说,“你还跟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牵着她的小手,一起走出了寝殿,往后宫走去。走了好半天,到了一座小院前,里面的门打开,邓曼突然感到了冷清如霜寒,感到了有些不舒服。但她向来胆大,紧抓住丈夫的手,随他往前走去。走到一座小院落门口,那门从里面锁着,熊通跪下,邓曼也跟着跪下。只听熊通说:

“嫂子,小叔今日成婚了,新夫人是邓国公族的女儿,她年轻漂亮,又很聪明。她说她看中了楚国的风土人情,欣赏楚国欣欣向荣的气象。我会像待妹妹一样对待她,她也愿意为了楚国的壮大出一把力。嫂子,熊通没有忘记我的誓言,只要熊通一息尚存,就会为楚国的壮大奋斗不息!”

邓曼身上阵阵发紧,紧挨着丈夫,做声不得。

熊通说完这番话站了起来,问服伺的女侍,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女侍回答说,夫人自从去见了卞和之后,回来就好多了。现在不闹了,只是将门拴得死死的,不让人进,吃饭时要喊好半天。

“你说什么,她去见卞和了?”

“是的。我们还听卫士说,夫人拿着那个荆山之宝在手里,那宝贝就放出了光。所有人都看见了。从那以后她就好多了。”

“她说什么没有?”

“卫士长说,夫人拿着那块石头放光,夫人的脸上有了血色,神志也清醒了,她还说,原来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什么意思大家都不懂。”

熊通的脑袋突然如云雾缭绕,胸中似有江海怒涛翻滚,说不出的欣喜,说不出的紧张。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用满宫的大火原只为假戏真唱,谁知它真的放出光来了,大火刚好掩盖了它的光芒。这块石头的怪异足以让他时时警惕,足以让他挺胸昂立于世上,同时也让他的一生难以停顿。他喃喃地说:

“好,太好了。荆山之玉现形,不惟可以振兴国运,还可以除病。”他命令侍女,“抓紧继续医治,说不定会慢慢地好的。”

往回走的时候,邓曼问这屋里是谁。“是我的嫂子,也是我的母亲。”熊通并不不隐晦,将在古城杀死侄子的那一幕惨剧讲了一遍,还讲了自己在嫂子面前的誓言,让喜气洋洋的新婚蒙上了一层阴影。夜晚,邓曼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酸酸地说:

“都说你熊通是个虎狼心肠,有谁知道你的心事?你待嫂子这么好,可见我选丈夫没有选错。”

早晨天不亮,卞和就被人叫起来,一副担架将他抬走了。那根从太平山带来的拐杖也不需要了。他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死生只能由别人,也就不关心把自己往哪里抬。天亮时到一个山垭上,一些人等在那里接他,他才认出这是回太平山的路。后面几匹马追了上来,中央坐的竟是女荪。女荪跳下马跑过来,就扑倒在他的怀里大哭不止。到了这个时候,女荪才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卞和却没有她伤心,拍拍她的肩问她怎么来了。女荪哭着说:

“楚君把我送给你了……”

“他这是害我,也害你。”

女荪边揩泪边摇头道:“别这么说。我和你原本是一条道上的,我们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死生还得随他需要。”

那几匹马上坐的是护送他们的人,领头的说,楚君命令他们送到这里,让他们自己回去。说完,就把许多东西交给了抬卞和的几个人,然后回头跑走了。再上路时,卞和有人抬着,那人也不认识,卞和问抬的人是哪里的,抬夫说,有人雇了他们,给了他们很多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有了楚君派的人,他们俩就跟一对儿夫妻一样,边走边说着话。到傍晚,卞家人接来了,原来是有人送了信,叫他们今天下山来接的。送卞和进楚城的人得知卞和又被砍了脚,就跑回来了。见卞和双脚都没有了,大家都无话可说,仿佛不知道有这么回事,都回避着有关脚的话题。

回到山上的家,只见房子变了模样,如一个城堡,吃的用的一样不少,还有几个男女仆人负责做饭洗衣打扫庭院。卞氏家族的人也都得到了关照,一个个容光焕发,兴奋不已。这显然是熊通的杰作。卞和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恨,心头依然冰凉。

卞氏家族的人们关心着卞和到王城后的遭遇,都跑来坐坐,要他讲讲在楚君那里的情况。卞和却无话可说了。支撑他傲视楚王、坚持正确的支柱,就是事实真相,这块美玉既不是石头,也不是足以强国的镇国之宝。因为坚持这一点,即使双脚都被砍断也在所不惜。然而荆夫人的一番话,让他对自己的正确性大打折扣。熊通那日在内殿高台上的侃侃而谈,细想想也未必没有道理。原只说什么大火什么光芒都是熊通制造的假相,却没料到在荆夫人手里却又有了奇异的光。这一切如何解释?

可是如果承认了熊通的正确,那就将是向卞氏家族所有人证明,卞氏家族若干代人的牺牲毫无价值。

他不讲,女荪却要讲。她告诉卞氏家人,他们数代人的努力正日益受到楚人敬重。她讲卞和怎样面对那么多军人和大夫与楚君对抗,讲他当着那么多人骂他们无廉耻,讲卞和大喊着“这是宝玉”的壮烈声威。卞家人也为他的英雄气概感到解气。卞叔连连说应该这样,他还要把这些都记下来传给后世子孙。

背后她劝卞和,不能这样让族人失望。卞和只有恨声而已。还说什么呢?女荪也恨熊通,但想想当上楚君所应抱的态度,她也难说熊通没有道理。

“替他想想也有难处,说它是块宝玉吧,那就得交出去。说它真是块没用的石头吧,岂不是楚国从上到下都有病?只好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了。”

“不!”卞和一声吼。“他有难处,凭什么要让别人的生命和鲜血来填补?他故意制造假相也是难处吗?”

女荪也解释不清许多问题,只有不说了。

不用下地干活,生活有了保障,可是人闲着干什么呢?女荪问卞和,卞和早就做好了打算。

“我磨石头!”

没有工具,这石头硬得很,怎么磨?可卞和有信心。

“哼,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十年,我就要世人看看,它到底是玉还是石头!到了那时候,看他楚王怎么向世人交代!”

从第二天起,卞和就开始磨石头了。到了晚上,一个充当磨刀石的大岩石都磨去了好大一截,卞和的手也磨破了,可那块石头却纹丝没动。看起来不经意长成的细小突起部分,竟如刀似地划去了磨石,它自己却还是原样。

然而他不可能专心地磨这块石头,这块石头牵着许多人的心,注定还有人光顾这里。

同类推荐
  • 我的公主,我的爱

    我的公主,我的爱

    [花雨授权]那惊鸿的一瞥,让他深深地惊艳,可他只能将爱慕潜藏心底。他是仆人,而她是庄园的公主!一宿之间,他成为庄园的继承人,她却留下一封书信选择离开!六年的寻找之路,经历种种,他的爱不会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离开……
  • 怪医之圣手宝典

    怪医之圣手宝典

    救治身染男性重病的皇亲贵族,将其完整的转化为女性,让他继续玩弄权势。爆发第一次病毒战争,研制让所有女人都为之抓狂的养颜制品,化解无数奇难杂症。曾经悲痛的年奇幻神秘的宝典无法预知的年代
  • 伴读书童

    伴读书童

    不是公子爱江山,只是公子未成年。三十岁的大好青年,一晃回到蒙童孩提。虽然“学富五车”深谙处世之道,但可惜心从力不从。辅佐君王成就大事?还是做一个平头百姓寻一世开心?“一如侯门深似海,小姐,等我成年再嫁也不迟啊……”
  • 三国董卓大传

    三国董卓大传

    现代坏学生穿越来到三国,没能重生为心目中的英雄,重生成董卓。但却赫然发现,诸葛亮是奸诈的,张飞是猥琐的,众多的三国美女都还是小萝莉,于是,他骑着名马,带着猛将打造新的天下……
  • 威武大汉

    威武大汉

    汉人,儒雅守礼又威武不屈;汉人,胸怀平和又坚韧勇敢;一个伟大的民族,一段峥嵘的岁月,一支永远屹立的大旗,一部可歌可泣的汉家史诗。
热门推荐
  • 花都文娱天王

    花都文娱天王

    刘旭听信路边小广告,去破旧的小屋应聘游戏主播,回家之后,却发现家人离奇失踪!滴滴,一个能文能武会演会唱得文娱天王了解一下!
  • 终是人海太拥挤

    终是人海太拥挤

    叶沫,一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生,有两个性格各异的闺密,三个人关系非常好,天天同进同出,巴不得时时刻刻粘在一起,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打破了原本的宁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也随之发生改变,她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吗?
  • 影无踪

    影无踪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本无名无姓,你如何传令杀我!我要杀你,却如影随行,易如反掌!
  • 我真没想当文抄公啊

    我真没想当文抄公啊

    普通人顾铭本来只想按照老一辈的安排,上学毕业成家立业,然后生老病死,郁郁而终。结果他却重生了.......重生也就算了,但你给我的这个金手指,怎么还要强行我当作家运动员赛车手演员歌手等近百职业!?并且我不按照你的意思来,还得将我给从这个世界给抹除?!顾铭为了保住自己的狗命,踏上了在平行世界当文抄公的道路。
  • 天命惊神

    天命惊神

    一代奇才李悠重生异界,手持七杀戮神碑,身怀虚无逆天书,傲视一切强者,蹂躏万族天才,踏上异世最巅峰。脚踩圣域,拳揍古神,杀不尽的神头滚滚,屠不完的十界幽魂!这一世,李悠誓要揭开那万古惊世秘闻,成就无上鸿蒙天位!
  • 去驼月

    去驼月

    科幻武侠魔幻武侠奇幻武侠神怪武侠传统武侠
  • 痴情腹黑总裁偏偏扑倒我

    痴情腹黑总裁偏偏扑倒我

    痴情腹黑总裁是看起来霸道却宠妻的极品老公。第一天工作就遇到狼性总裁求爱,她被吓到了,但是却为了互相的利益,她甘愿做总裁的假女友。霸道总裁不爱她,彼此间的利益却没想到会被时间转换,他们相爱却因为自己的执念不能在一起。时间见证了两个人的欢笑、眼泪,却没料到,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可总裁守护的女人怀的孩子不是总裁的……
  • 闪婚老公,抱不停!

    闪婚老公,抱不停!

    一场闪婚,桃夭夭嫁给了C市首富厉其桦。“老公,婆婆让我和你离婚。我已经同意了,我现在征求你的意见。”“你和我再离婚,你就是三婚,还会有别的男人要你吗?”“额……好,等我找到接盘侠再和你商量怎么离婚。”“桃夭夭,你敢!”“老公,你为什么喜欢我?”“因为我不喜欢你,就没人喜欢你。”“老公,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因为我不宠你,就没人宠你。”呵,这是什么逻辑?终于有一天,桃夭夭抱着玫瑰花兴高采烈,“老公,你看除了你还是有男人喜欢我。”厉其桦挑了挑眉。第二天,这个男人彻底从C市消失。敢和他抢女人?抢一个踢走一个!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异世衍道

    异世衍道

    既然格格不入,那就做独出一个。既然这个世界不接纳我这个异客,那我清元就创造新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