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上海。
百乐门里的台柱子换了一拨又一拨,就算是再明媚鲜艳的女孩子,不过几个月就会被更漂亮的新人代替。唯有那个叫白木兰的女人永远在台上绽放着她多姿多彩的人生,受万人歆羡。然而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多想做回沈漪笑。
这日傍晚,漪笑趁着郭曼月不在百乐门里,向班长悄悄请了三个小时的假,喊了一辆黄包车去看林邱哲。她不安地坐在车上,只想着只要远远地望他一眼便好了。
满地的余晖伴她一路,四周都是温软的风,吹得那道旁的枝叶此起彼伏地摇曳着,宛如她此刻的心情。她紧张地拽着手提包,下了黄包车,仿佛是怕被林邱哲撞见,又仿佛是怕惊扰了他,她那样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庭院里是几株开败了的月季,萎萎蔫蔫地歪在花圃里,大门上悬着三四张蛛网,像是久无人打扫。漪笑正要再推门进客厅,忽听后面有一人道:“请问小姐找谁?里面的人早就搬走了。”
她回头便见一位老婆婆站在那里朝她笑。她忙问道:“请问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那婆婆想了想说:“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林先生搬得十分匆忙。”
漪笑再次望了望里头,从前那满枝的苍翠如今成了琨黄一片,山上的落日余晖映在院墙上,仿佛是往事映入眼帘。那个与她约好携手看落日的人,竟是匆匆搬离了这里,不带半分眷恋。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模糊的,唯有林邱哲的笑颜依旧清晰,却像是在无情地撕扯着她的心口。她无法相信,静姝会带着林邱哲离开这里,一定是那婆婆看错了,一定是的。她走在安静无比的街道上,一步一步走得极缓慢,她只希望这时候静姝能够出现,告诉她谁也没有离开,他们依旧是在一起的。
漪笑走回了百乐门,她望着流光熠熠的舞台,那闪烁的灯光一时显得格外刺眼。她无精打采地走向后台,对班长道:“我今天身子不舒服,能否请一晚上的假,让别人来顶替我?”
班长道:“刚才放你出去已经是破例了,一晚上的假必须得问过曼月姐。”
漪笑问:“曼月姐在哪里?”
“最近总是不见她,似乎是在找人,三天两头往外面跑。”
“那我就少唱一两首吧,等曼月姐回来了再说。”她强打起精神走进化妆间,随便化了妆容便上台了。
虽是初春的季节,但江南地区依旧是寒凉的,郭曼月只在百乐门外站了一会儿,就已经觉得冷意四起。她随手找了一辆车坐上去,说道:“沿着整个上海兜一圈,记得开慢点。”
车子刚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黄包车夫就从弄堂里闪出来,把车停在了百乐门外。
他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就听到百乐门里响起了歌声,那歌声绵软无力,恹恹地找不着调。来捧白木兰场的老板们道:“既然唱不下去,不如就换一首吧。”
漪笑却是恍若未闻,只站在台上心不在焉地继续唱着。身后的伴舞们卖力地跳着,她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是第一次登台的样子。有几个老板终于听不下去了,一齐起哄道:“这样子哪里是唱歌,简直比念经还要难听,别唱了!”
班长赶紧带人把漪笑换下来,正要往后台去,那些人却道:“我们是来听白木兰唱歌的,她这么不给面子,喝杯酒总是要的。”
班长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漪笑,她的眼角是满是的泪水。她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听身后的人都吵吵闹闹不肯罢休,猛地抹了一把眼泪走到一位顾客面前,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旁边又有一人道:“既然喝了马老板的,可不能不给我面子。”
漪笑不做他言,又拿起一杯喝了。班长急忙走上来劝,她却是越过班长走到另一边,把酒杯一一端起来,发了疯似的往嘴里灌酒。那些顾客第一次见白木兰陪酒,热情高涨,一个个都嚷着要再敬一轮。
外头那车夫坐得有些发冷,便站到了百乐门外的屋檐下。里头乱糟糟的,歌舞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歇了,只有顾客们的笑闹声不绝于耳。他好奇地往里面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女子正在轮番敬酒。他不由地又往里面迈了一步,顿时就怔在那里了。
门口的竹篾隔帘微微拂动,吹到他脸上是细细密密的疼,那疼痛仿佛是有魔力的,正慢慢渗透到他心里去。他搭在肩上的一块毛巾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像是拽着他的心一点点在往下坠。
他又迈了一步想要走向她,就在这时候两个安保一左一右拽住了他的胳膊,说道:“臭拉车的,别挡在门口。”然后把他推开了。
车夫再次往百乐门里望了一眼,就见到几个侍应生一面把顾客们安抚下来,一面护送着她往后台去了。他急忙拉起黄包车往后门奔去,他看到漪笑已经换过衣服出来,一个人徘徊在后门的街口处。他把帽子压低些,悄无声息地把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漪笑坐上车,说道:“去黄埔路三十八号。”
他拉着车往黄浦路方向跑去,她已然是有些喝醉了,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
漪笑做了一个梦,梦到林邱哲正痴痴地望着她,而她此刻身在霓虹灯下,正与别人微笑着觥筹交错。
漪笑忽然惊醒,她怔怔地坐着,望着街道,心想到底要到哪里去找林邱哲。
又到了那多雨的季节,车夫跑了一阵,雨水忽然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车夫又跑了一小阵子,终于在黄浦路三十八号停下来。
漪笑下了车,那车夫忽然把她一把抱住了,说道:“这一年,你竟然在百乐门里。”
漪笑听了那声音,心口剧烈起伏起来,她以为她再也找不到他了,没想到竟然在那样的境况下被他撞见了。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彷徨、愧疚、意外、欣喜……所有的情绪到最后都汇成一句:“邱哲,我一直就在你身边。”
“我一直感受得到你就在身边,我找了你近半年,总算是找到你了。”林邱哲将她吻住,那吻热烈而又急切,他恨不得就这样吻到天荒地老去。
过了许久,漪笑才问道:“你动手术的钱是哪里来的?我打在静姝账上的钱目前才只有一千多块。”
林邱哲的声音慢慢变得哽咽起来:“一年前静姝出了车祸,肇事者赔偿了一笔钱……”
漪笑打了个趔趄,过了很久才说道:“她在哪里,我要去看她。”
林邱哲道:“我只在家中给她立了一个牌位,她的骨灰等过几年我还是要葬回杭州去的。”
这时候雨势已是越来越密,林邱哲道:“你先回自己的住处去。”
漪笑恋恋不舍地站在那里,“明天我就去找老板娘,我再也不唱了,我们带着静姝去杭州。”
林邱哲道:“我还欠着你一场婚礼,你先在这里耐心住几日,三天以后我便来迎娶你。”
漪笑道:“我们本就已经结婚了,何必再办一次。”
林邱哲道:“到底是签过离婚协议书的,我定不能委屈了你。”
她望着他,他们终于是等到这一天了。
回到住处,漪笑连夜摇了一个电话到郭曼月的住处,告知她将要与林邱哲离开的事。
郭曼月沉默了一瞬,问道:“你的丈夫现在在哪里?”
漪笑微微笑道:“他不肯说,只让我在这里住几天,五天以后我们重新办一场婚礼,希望曼月姐能来参加。”
郭曼月很快把电话挂了,她猛灌了几口红酒,拨通了周其润的电话。然而接电话的人却不是周其润,她问道:“能否请你们家少爷听电话?”
那人道:“我们少爷自从上海回来以后就有些精神失常,现在一直被老爷锁在房间里。”他说完就挂了,那嘟嘟声无情地传入耳中,郭曼月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微微地发抖。
他们就这样相遇了,在她最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相遇了。
吉日那天,漪笑早早地起来做了一番打扮,火红的嫁衣衬得她气色极好。她和林邱哲在上海本就没有朋友,因此出嫁时连个伴娘也没有。然而她不在乎这一切,只要从此能与他天长地久,其他的都不重要。
就在一切准备妥当,漪笑要为自己盖上红帕子那一刻,房间外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漪笑接起来,是郭曼月的声音:“你小姑子的死并非意外。”
漪笑握着听筒的手忽然一软,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郭曼月道:“此时说来话长,你赶紧来我这里。”
漪笑想一想郭曼月不过是住她对门,倒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于是她连喜服也没有换,只拿了一只手提袋就下楼去了。
漪笑走到郭曼月的宅子里,门是虚掩着的,留声机的声音开得很响,正放着她的歌。她敲了敲门,门没有锁,她推开门走了进去。郭曼月并不在里面,沙发上坐着一个东洋老板,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望着她。
她下意识就要走,身后的门忽然“咣当”一声就被关上了。她转了转门把手,却拉不开。就在这时候,那东洋老板已经站在她身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道:“白木兰,你今天真漂亮。”
他不由分说地来解她胸前的扣子,漪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是他的手就像是枷锁一般紧紧扼着她的手腕。她反抗不得,被他抱起来一把扔到了沙发上。她胸前的纽襻被扯破了两粒,她疯狂地蹬着腿,好几次踢中了他的膝盖,可他全然顾不得疼,眼里只有可怕的贪婪。
漪笑反抗无果,男人依旧疯狂地解着她的扣子,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只手慢慢拉开了手袋,从里面摸出了那把小巧玲珑的枪,把枪慢慢挪到他背后。男人只觉得背上一凉,正要扭头去看,却已经倒在了漪笑怀里。
警察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她来不及收拾现场,就看到四五个警察破门而入,将她围在正中间。有个警察验了东洋人的枪伤,说道:“伤口发黑,看来子弹里淬了毒。”
他们见漪笑衣衫褴褛,一张脸惨白无比,还沾着斑驳的血迹,便说道:“本是自卫杀人,可是子弹淬了毒,到东洋军那里可就不好交代了。”
漪笑恍若未闻,只是怔怔的。那人又道:“趁着东洋军还没来,赶紧带她走。”他说着就拿手铐来铐她。
漪笑渐渐回过神来,问道:“我……会被枪毙吗?”
“等东洋军不再追究了就放你走,左不过一年半载。”他们说着就把她带上了车。
漪笑迷迷糊糊地望着车外,那噩梦般的心悸已经渐渐平息。此时有个人正拉着一辆拿红绸带装饰的黄包车向她奔来,她隔着车窗望着他,仿佛是隔着千山万水那样遥远。他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那笑容一如从前那般温和宁静。
警车从他面前缓缓驶过,他并没有发觉坐在车里那个身穿红嫁衣的人,只是拉着婚车一直奔向他心爱的姑娘。
——全文完——